越南會安古城的茶桂村吸引了不少游客。(圖/Unsplash)
旅行,常被視為生活的暫停,似乎只要走得夠遠,生活的褶皺就能被熨平。正如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shù)》所言:“人類不快樂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靜地待在他的房間里?!?/p>
?整理 | Fleming
?編輯 | 程遲
對于作家而言,旅行不僅激發(fā)著Ta們的創(chuàng)作;有時,它本身就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母題。伯希和與吳哥窟;柏瑞爾·馬卡姆與肯尼亞;保羅·索魯與印度……文學(xué)史上可以數(shù)出不止一個耀眼的名字,與“旅行文學(xué)”緊緊捆綁在一起。Ta們將旅行拆解成食物的味道、風景的律動、相遇的火花,讓我們一面在紙上神游,一面向往著下一次的旅行。這些文字也提醒我們,真正的旅行寫作不是對風景的簡單復(fù)刻,而是通過個人視角重建與世界的對話。
但在這個隨時可以獲得旅行打卡攻略的時代,我們?yōu)楹芜€需要書寫風景?當手機鏡頭能瞬間定格畫面,文字又該如何保存更深刻的體驗?新周刊邀請到歷史學(xué)者羅新、作家劉子超和楊瀟,圍繞“什么樣的旅途,值得寫下”展開討論,探尋在景觀日益符號化的當下,我們依然選擇記錄旅行的意義。
(圖/《我的阿勒泰》)
值得寫下的旅途
鐘毅:想問幾位老師,最近的一次旅行是去往哪里?
劉子超:我旅行一般分“大年”和“小年”。大年出去的時間比較久,今年是小年,因為到現(xiàn)在只去了一趟韓國。韓國同屬東亞文化圈,很多社會問題在韓國這么小的區(qū)域里,會展示得更集中、更激烈。我在首爾街上完全看不到小孩。我在首爾待了差不多一周,幾乎沒見過小孩,公交車上也沒見過小孩,他們少子化的現(xiàn)象非常嚴重。
有一天晚上,我在江南區(qū)那邊吃完飯,經(jīng)過一片區(qū)域特別有意思。一邊全都是整形醫(yī)院;另一邊是一些補習(xí)班,透過窗戶能看到一些小孩在里面,都晚上8點多了還在補習(xí)。這讓我 想起韓國作家黃晳暎說的:“韓國是一個地獄,但是有趣的地獄?!蓖猛娴摹?/p>
首爾街景。(圖/ Unsplash)
楊瀟:我最近完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旅行,在越南待了一個月,從最北邊的海防一直走到最南邊的金甌角,就是胡志明市再往南的地方。
剛才子超提到韓國的少子化和老齡化問題,越南則完全相反。從人口結(jié)構(gòu)來看,越南正處在人口紅利最好的時期。我們這一代80后在中國很多都是獨生子女,而越南家庭普遍有兩三個孩子,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非常年輕的狀態(tài)。
據(jù)說越南的平均年齡比深圳還要小,這種社會活力和朝氣確實令人羨慕。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中部的順化,也是以前的皇城。皇城邊上有條河,對岸是皇宮,這邊修建了親水步道。夜幕降臨時,不像中國常見的中老年人跳廣場舞的場景,那里全是年輕人在散步、表演、遛彎,這個畫面讓我記憶猶新。
越南是吸引國際游客的旅行目的地之一。(圖/ Unsplash)
鐘毅:各位老師在旅途中是否有一些特別的瞬間或記憶,讓你們產(chǎn)生“我一定要把這些記錄下來”的沖動?
羅新:年輕時我完全沒有記錄旅行的活動,不知道旅行本身也值得書寫,更不了解這是一種專門的寫作門類。直到中年以后接觸到這類作品,才發(fā)現(xiàn)原來旅行也可以成為寫作題材,而且這些作者并未因此被看輕。
我原本以為這類寫作就像抒情散文一樣,挺不“上道”,以為文學(xué)只能是詩歌和小說。后來才了解在英語寫作體系中,旅行文學(xué)占有重要地位。
現(xiàn)在即便記錄,也多是工作性質(zhì)的筆記,比如在田野調(diào)查時會詳細記錄,但這些都是為撰寫報告準備的,把它改造成旅行寫作就非常難,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重點不一致,讀者也會覺得索然無味。
(圖/刀鋒時間)
楊瀟:大概在2010年,當時我與劉子超在《南方人物周刊》共事。記得那年年初開年會策劃來年報道選題時,決定關(guān)注兩個近鄰國家——日本和印度。后來子超去了印度,我去了日本。那是我第一次為旅行做主題性閱讀,花了兩個月時間系統(tǒng)閱讀一個全新領(lǐng)域的資料。這種閱讀方式反過來塑造了我的旅行方式,以及認識一個國家的方式。
多年后讀到約翰·麥克菲的回憶,他談到1960年代末從《時代周刊》記者轉(zhuǎn)型為《紐約客》記者時的困惑。他說自己在白蠟樹上躺了好多天寫不出稿子,因為《時代周刊》注重新聞面向,而《紐約客》需要更多文學(xué)色彩,要把各種元素都融入其中。這種文體轉(zhuǎn)變對他是個挑戰(zhàn)。
讀到這些時,我意識到2010年時的我也面臨著類似挑戰(zhàn),如何將各種感興趣的元素和讀者關(guān)心的內(nèi)容融合在一起,形成屬于自己的文體?,F(xiàn)在回想起來,那確實是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
(圖/豆瓣@勞勃狄尼婁)
鐘毅:媒體工作經(jīng)驗會對你有很具體的方向或內(nèi)容上面的影響嗎?
劉子超:我覺得可能還是問題意識。你寫一個東西總會想,它到底要反映什么問題?想解答什么問題?
但另一方面,我覺得媒體也會給寫作帶來一些負面影響。因為媒體寫作篇幅很短,可能就幾千字,卻要講一個人、一個宏大的事件,甚至一個國家,這就很容易把事物簡化。
現(xiàn)在寫書或?qū)懜L的作品時,反而需要避免這種簡化。因為文學(xué)或者說長篇寫作的價值,就是要呈現(xiàn)復(fù)雜性,呈現(xiàn)那些難以言說、無法確切解釋的部分。要展現(xiàn)這個世界或這個地方本身的復(fù)雜性,那種多聲部復(fù)調(diào)的感覺。
(圖/刀鋒時間)
鐘毅:這幾年有個趨勢,好像我們一定要去那些未被書寫過或相對冷門的地方,才算得上好選題。在旅行創(chuàng)作中,大家是否會在選擇目的地時存在某種潛意識的鄙視鏈?
羅新:我不認為這是鄙視鏈的問題。旅行寫作作為一種文體,本身就帶有某種獵奇性。它的本質(zhì)就是要告訴別人:“你們沒去過的地方,我去過了,我來告訴你們那里是什么樣子?!?/p>
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寫作傳統(tǒng)。從16、17世紀傳教士的寫作,到19世紀專業(yè)旅行寫作興起,西方人自然都選擇去非洲、東方、美洲等偏遠地區(qū)寫作。這些作品當然要表現(xiàn)異域風情,因為寫本地人熟悉的內(nèi)容難以引起讀者興趣。
肯尼亞馬賽馬拉的馬賽戰(zhàn)士。(圖/ Unsplash)
但當今世界已經(jīng)變得如此之小,旅行如此便利。中國與中南美洲、歐亞大陸之間的距離變得很近,東西方往來也十分便捷。在這種情況下,旅行寫作面臨新的挑戰(zhàn),僅僅去一個偏遠地方是否還能吸引別人?比如20年前,如果有人去吳哥窟寫篇游記,只要比伯希和的記載復(fù)雜、細致,就能引起轟動。但現(xiàn)在去吳哥窟度假的人太多了,即使寫得很好也難以引起同樣的反響。
眾多寫作者開始尋找新的寫作方式,比如寫身邊被遺忘的角落。如果寫作者能提出一個有普遍性的問題,這樣的寫作依然能吸引讀者。就像麥克法倫寫英國的地下世界、山脈河流,這些身邊不為人注意的角落。
景觀色情年代
鐘毅:剛才提到麥克法倫,去年我們采訪他時,他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他說現(xiàn)在是一個“景觀色情”(landscape pornography)的年代,按照他的說法,在我們以圖像為介質(zhì)產(chǎn)出的所有信息中,人是消失的。我們需要找到一個相對獨立的風景,把人物排除在外。
現(xiàn)在大家去一個地方似乎就是為了打卡,這種圖像時代帶來的影響,關(guān)于這個“景觀色情年代”,各位怎么看?
楊瀟: landscape,這個英文詞翻譯成中文時很奇妙,明明應(yīng)該是“地景”,卻帶了個“風”字。
而我身處的這個時空本身就很矛盾——周圍都是網(wǎng)紅打卡點,但旅行也可以是這樣時空交織的個人體驗。剛才到這里短短六七百米的步行,觀察街道和建筑,聯(lián)想它們見證的一切,就讓我陷入這些奇特的思考。
劉子超:這種現(xiàn)象背后其實有一套流量邏輯。這種易于傳播的內(nèi)容與流量資本、旅游資源消費高度綁定,同時也是平臺算法推動的結(jié)果。它在某種程度上確實遮蔽了真實,你實地去看,往往會發(fā)現(xiàn)和照片完全不一樣。
但要說這種趨勢對我們有多大影響,我倒不太確定。歷史上其實有過類似現(xiàn)象。
我看過一本叫《尋找如畫美》的書,講18世紀英國興起的一種風景審美。當時人們追求像油畫一樣的自然風景,會帶著一種叫“克勞德鏡”的鏡片(約4英寸大?。┛达L景。這就像現(xiàn)在的濾鏡——前景清晰,背景模糊,刺眼的現(xiàn)實細節(jié)都被虛化,看到的景色都非常美。那本書研究的就是這種審美對當時英國旅行的影響。18世紀確實有很多人拿著這種鏡片去湖區(qū)走“如畫美”路線。
但你說這種審美對當時社會有什么深刻影響嗎?我覺得未必。我相信現(xiàn)在大家雖然會傳播這些美化過的內(nèi)容,但對真實與否還是有一定判斷力的。所以不必過分擔心這種趨勢會帶來多么巨大的負面影響。
《尋找如畫美》
[英]馬爾科姆·安德魯斯 著,張箭飛 韋照周 譯
譯林出版社,2014-10
鐘毅:我們常常認為某種旅行必須具有歷史厚度,或者說在旅行文學(xué)中,歷史維度是不可或缺的。如果對一個地方的歷史缺乏感知,寫出來的內(nèi)容可能就會相對膚淺,信息量也會比較有限。您如何看待歷史維度在旅行文學(xué)中的位置?
羅新:我不認為歷史是旅行寫作必需的。不同寫作者的選擇取決于其知識結(jié)構(gòu)、旅行風格和表達能力。以我自己為例,我總會把重點放在時間維度上,關(guān)注一個地方的過去,梳理它的歷史層次,選擇特定的時間層面來展開敘述——但這其實是在掩飾我處理當下問題的不足。
作為長期在書齋工作的人,我不擅長與人打交道。而像子超這樣記者出身的作家就不同,他們的書中有大量生動對話,這正是經(jīng)典旅行文學(xué)的特色——通過與當?shù)厝说慕涣?,塑造出鮮活的文學(xué)形象。讀者真正感興趣的是你如何理解和參與現(xiàn)實世界,這正是我的短板。
我的專業(yè)訓(xùn)練讓我容易沉浸在時間深度里,給人造成“旅行很有厚度”的錯覺。但真正有趣的旅行應(yīng)該是與現(xiàn)實互動。
這就是為什么最優(yōu)秀的旅行作家多是記者出身,因為他們懂得如何與現(xiàn)實對話。就像你提到的“景觀色情”中的游客,只想拍下沒有人的風景,卻不知道最有價值的照片恰恰是那些記錄真實生活的畫面。大部分游客總抱怨人太多沒法拍照。我覺得旅行寫作也是如此,這么多姿多彩的現(xiàn)實,你卻把它忽略了,去尋找歷史。
(圖/刀鋒時間)
鐘毅:楊瀟老師和子超老師的書里,其實都大量涉及地方歷史,同時也有很多與人物互動的部分。你們認為歷史與旅行寫作應(yīng)該如何結(jié)合?
楊瀟:確實如羅老師所說,旅行文學(xué)的核心要素之一是人。但在與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其實我們也在與時間對話,與對方的生命歷程對話。每一次交流互動,既是對當下的捕捉,也是對其個人生命史的探尋。這種對話本身就包含著歷史的維度。
劉子超:我覺得要與人深入交流,確實需要具備一定的歷史認知。了解一個地方的過往,才能知道如何與當?shù)厝苏归_對話。比如在中國,如果你熟悉近現(xiàn)代史,遇到一位1950年代出生的人,就能想到他可能經(jīng)歷過“上山下鄉(xiāng)”等歷史事件,自然知道該聊些什么話題。在國外旅行時也是如此,了解對方的年齡背景及其國家的歷史脈絡(luò),能幫助你找到合適的對話切入點。
當?shù)厝藢Ρ緡虮镜貐^(qū)歷史的認知,往往反映了他們對現(xiàn)實的看法。這種歷史理解本質(zhì)上也是對當下現(xiàn)實的一種映射。歷史知識不僅是旅行寫作的重要維度,更是與當?shù)厝私⑸疃冉涣鞯臉蛄骸?/p>
(圖/刀鋒時間)
羅新:子超說得很對。這讓我想起2022年8月初和楊瀟在江油青蓮鎮(zhèn)(李白故里)的一段經(jīng)歷。我們當時陪同一位徒步環(huán)游世界的美國朋友保羅·薩羅佩克(Paul Salopek)做采訪,對象是一位在青蓮鎮(zhèn)書報亭賣字畫的東北書法家。
這位書法家原本姓李,但為了“吃李白飯”,特意改名叫“李百”。他自稱是李白轉(zhuǎn)世,在當?shù)匦∮忻麣?,上過報紙電視。
作為旁觀者,我驚訝地看到楊瀟他們?nèi)绾瓮ㄟ^提問,層層深入地挖掘出這個人的完整人生:他是東北下崗潮的親歷者,當過兵,在制糖廠工作過,做過推銷員,甚至還有段山海關(guān)的情史。原來他本想去海南、深圳發(fā)展,在成都杜甫草堂時還熱愛杜甫,后來陰差陽錯來到江油才不得不“熱愛”李白。
短短兩小時的采訪,就把一個看似江湖騙子的“李白轉(zhuǎn)世”,還原成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讓人又愛又煩。
有歷史感的對話,才能呈現(xiàn)人物的深度。此刻之前都是歷史,而好的采訪就是要挖掘這些歷史,讓人物立體起來。
四川省江油市青蓮鎮(zhèn)的李白故里景區(qū)。(圖/維基百科)
楊瀟:作為多次獲得普利策獎的深度報道記者,保羅的問題意識非常清晰。我印象最深的有兩點:一是他敏銳捕捉到社會劇變時期“遁入空門”這個現(xiàn)象,因為采訪對象曾多次出家;二是像羅老師說的,他通過深入提問讓對方展現(xiàn)出真實豐滿的人生經(jīng)歷,使這個人物完全立起來了。
最有趣的是,保羅意識到我們所在的景區(qū)里,所有關(guān)于李白的元素都是人造的,唯獨這個自稱“李白轉(zhuǎn)世”的人是個真實的李白崇拜者,這種反差讓報道既有銳度又有人物深度。
羅新:這位采訪對象明顯只把自己的經(jīng)歷看作個人遭遇,但他沒有意識到,這些其實都是時代洪流的一部分。雖然他只關(guān)注自己和家庭的故事,但優(yōu)秀采訪者的價值就在于,能夠通過這樣的個人敘事,把整個時代背景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正是這種將個人命運置于歷史語境中的能力,讓采訪具有了超越個體的深度和意義。
“我的敘事弧線在哪里?”
鐘毅:在你們心目中,優(yōu)秀的旅行作品還應(yīng)該具備哪些特質(zhì)?
楊瀟:我想起一本印象深刻的著作,叫《我們遺忘的一切:重走父親逃亡之路》。這本書的背景很特別,作者的父輩是二戰(zhàn)后被迫遷徙的德意志人。1945年德國戰(zhàn)敗后,中歐地區(qū)說德語的族群經(jīng)歷了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遷移——要么被驅(qū)逐,要么隨德軍撤退。這段歷史在西德長期是禁忌話題,因為涉及復(fù)雜的身份問題,比如這些人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右翼勢力常利用這類敘事塑造德國的受害者形象。
他不只是一場低空掠過的旅行,甚至也不只是對沿途活色生香的描寫。他在不斷和他的父輩對話的過程中,處理微妙敏感的文化議題。這種既有深刻內(nèi)核,又有優(yōu)美文本的作品,是我特別愿意看的旅行文學(xué)的樣本,甚至我覺得叫旅行文學(xué)是不是叫輕了?
《 我們遺忘的一切:重走父親逃亡之路》
[德]克里斯蒂安娜·霍夫曼 著,王毅民 譯
新星出版社,2024-1
劉子超:我讀得較多的旅行文學(xué)主要是羅新老師主編、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那套“遠方譯叢”,里面幾乎囊括了近當代最優(yōu)秀的旅行文學(xué)作品,對我的幫助很大。另外最近讀的一本《獨自上路》也讓我印象深刻。
這是一個薩爾瓦多9歲孩子的回憶錄,講述他如何穿越墨西哥偷渡到美國與父母團聚的故事。雖然題材不同,但寫作方式很符合旅行文學(xué)的特點,比如記錄沿途的見聞、遇到的人和事,只是視角特別獨特,來自一個9歲孩子的眼睛。
羅新:我現(xiàn)在具有雙重身份,這確實讓我的職業(yè)生涯變得復(fù)雜。一方面,我仍是歷史研究者,保持著特定的學(xué)術(shù)興趣;另一方面,我越來越深入?yún)⑴c與旅行相關(guān)讀物的工作,包括主編“遠方譯叢”
過去我偏好看與專業(yè)相關(guān)的旅行文學(xué),比如關(guān)于西藏、蒙古、西伯利亞、中亞等地區(qū)的作品。但對非洲等缺乏學(xué)術(shù)背景的題材就興趣寥寥。
近年來,我的興趣轉(zhuǎn)向自然寫作方向?!斑h方譯叢”的選書也越來越傾向這類作品,比如即將出版的日本《山中記》類型作品,以及麥克法倫的著作,雖然嚴格來說更屬于自然寫作而非旅行文學(xué)。
我認為未來旅行文學(xué)會更多與自然寫作融合,這樣能形成更明確的主題和深度。比如專注描寫某種鳥類、特定區(qū)域或植物等。這種趨勢也反映在我的閱讀選擇和叢書編選方向上。
《獨自上路 》
[薩爾瓦多]哈維爾·薩莫拉 著,舍其 譯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4-8
楊瀟:羅老師提到的觀點讓我深有感觸。當你對自然界的某個特定領(lǐng)域產(chǎn)生興趣,無論是巖石、植物、真菌,還是鳥類,旅行時就會多一份篤定,因為你有自己獨特的觀察視角。以我自己觀鳥的經(jīng)歷為例,以前不觀鳥時,我曾在游記里寫過“有只鳥一直在叫‘要減肥’”,卻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鳥。
后來開始觀鳥才知道,那是西南地區(qū)常見的竹雞,當?shù)厝艘蚱澍Q叫聲像“聚寶盆”而給它取了這個別名。這種自然知識就像多了一個觀察世界的棱鏡,讓旅行變得更加豐富有趣。
”避雷“與”治愈“
鐘毅:剛才我們討論了“景觀色情”現(xiàn)象,現(xiàn)在想探討另一個相關(guān)的社交媒體現(xiàn)象——“避雷帖”。這類帖子通常以“某某景區(qū)避雷”“某某餐廳避雷”為標題,完全從個人體驗出發(fā)進行評價,如何看待社交媒體上興起的這種“避雷”文化?
劉子超:我覺得這種現(xiàn)象和“景觀色情”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面,都是流量密碼?,F(xiàn)在社交媒體上的旅行內(nèi)容,基本上就分為兩種:要么是過度美化的“非美不拍”,要么就是各種“避雷帖”。但如果你看得多了就會明白,真實的世界其實介于“美”和“雷”之間。所以我現(xiàn)在越來越不會把這些過度美化的圖片或者極端的避雷評價太當真了。
鐘毅:不論是看自然還是城市,旅行似乎越來越成為一種治愈方式。各位老師覺得這是旅行必然具備的功能嗎?
羅新:從旅行寫作的角度來看,確實有很多作品采用了“治愈”的敘事模式。這類作品通常描寫主人公在旅行前處于精神混亂、內(nèi)心不安的狀態(tài),帶著各種問題出發(fā),最終通過旅行獲得某種平靜。讀者也能從中獲得治愈感,這類作品數(shù)量不少。但也有很多作品不需要這種敘事。
我認為這種“治愈”描寫可能更多是一種寫作策略,不一定是真實經(jīng)歷。
日劇《本色》中,女主人公回到故鄉(xiāng),得到療愈。(圖/《本色》)
楊瀟:治愈和療愈確實是這個時代的重要主題,對讀者來說也似乎成為一種強烈需求。就像羅老師說的,我們在閱讀這類作品時難免會產(chǎn)生懷疑:故事真的如此順滑嗎?和解真的這么容易達成嗎?
我注意到很多自然寫作也采用這種敘事,似乎只要接近自然就能獲得治愈。但看得多了之后,我反而產(chǎn)生了一些逆反心理。現(xiàn)在我會刻意尋找那些不刻意追求治愈的文字,更喜歡如實記錄而非功利性地追求療愈效果的寫作方式。
羅新:其實絕大多數(shù)旅行都是不帶特定目的的。時間和地點往往都不是能隨意決定的,哪有那么多心情不好就去旅行的機會?這種情況確實存在,但并不多見。
但這類寫作都有個固定模式,就像影視劇或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有開頭、發(fā)展、結(jié)局。而真實人生既沒有明確的開始,也沒有真正的結(jié)束。比如我們今天剛和子超見面,之后各自又有新的際遇。怎么可能一次見面就被“治愈”?轉(zhuǎn)眼又會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
楊瀟:這讓我想起一本寫作教材里的段子,作家們總在尋找所謂的“敘事弧線”,就像一群無頭蒼蠅在大廳里亂轉(zhuǎn),喊著“我的敘事弧線在哪里?”
劉子超:作為作家,這種“治愈敘事”只能用一次。比如你寫了一本通過旅行被治愈的書,下一本還能這么寫嗎?這樣反復(fù)幾次,讀者都會覺得你這人問題很大。
鐘毅:我對旅行文學(xué)其實抱有一種很高的期待,希望它是公正的、不帶偏見的。但當文本不夠完美,或者與我的理想狀態(tài)不符時,我就會感到失望?;蛟S偏見本身就是旅行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各位老師在旅行時,是否會意識到自己存在某些偏見?是否會有“我不該這么想”的時刻?
羅新:人不可能時刻保持“我有偏見”的自覺。我們當然都帶著偏見,因為嚴格來說,所有的觀點都是偏見。與其整天檢討自己是否有偏見,不如如實表達自己的感受。寫作的意義不在于追求圣人般的絕對正確,因為我沒有責任讓全世界都認同我的話。重要的是真實表達自己的感受和認知,這才是寫作的價值所在。
至于讀者是否從中感受到偏見,那是另一回事。這取決于讀者對你的了解,以及對寫作對象的認知。作為旅行寫作者,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如實記錄自己的感受和旅行見聞。
(圖/刀鋒時間)
楊瀟:如果把旅行作家的聲音也視為一種敘述者聲音的話,讀者對這種聲音的包容度似乎特別高。像保羅·索魯這樣刻薄的旅行作家,或者一些風格瘋癲的旅行作家,讀者都能接受他們的文本和表達方式。
但設(shè)想一下,如果一個傳記作家或其他非虛構(gòu)寫作者,不以溫和、友善、相對公正的聲音寫作,讀者往往就很難接受。這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但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我還不太確定。
劉子超:我覺得這可能與讀者對作家本人的了解有關(guān)。比如當你了解保羅·索魯或奈保爾的性格特點后,再看他們書中那些尖刻的、有時甚至不太符合現(xiàn)實的描述時,反而能從中找到特別的趣味。那種完全不考慮作者背景的閱讀方式,可能會錯過一些重要維度,甚至產(chǎn)生誤解。
羅新:我認為個人經(jīng)歷和背景會深刻影響一個人的敘述風格。我最近在研究一位16、17世紀葡萄牙耶穌會傳教士的資料,他當時隨使團來華。作為傳教士,他有幾年必須穿平民服裝活動,但身份沒變。關(guān)鍵是他和其他來華耶穌會士如南懷仁、湯若望不同,他是為日本傳教培養(yǎng)的,所以既不懂中文,也不了解中國文化。
他在中國待了兩年多,從廣州到北京走了個來回,最后寫了一份報告。這份報告充滿了對中國的負面評價:認為中國城市普遍很臟很糟糕,建筑也不行,北京連歐洲二三流城市都比不上。這與其他耶穌會士的美化描述形成強烈對比。他的同僚們看到這份報告后非常緊張,極力勸阻他不要發(fā)表,認為這會破壞中國形象。但他堅持自己的觀察,認為自己在中國待了兩年多,有資格做出這樣的評價。
從今天的角度看,雖然他的觀察帶著明顯的歐洲中心主義偏見,但正是這種“局外人”的視角,為我們提供了另一個角度的記錄。
“沒有好作品是不吃苦就能寫出來的”
鐘毅:我特別依賴旅行文學(xué)來補充我的見聞,真的很感謝這些愿意吃苦、深入遠方的寫作者。最近被子超老師安利了亞美尼亞和高加索地區(qū),正在做攻略,或許這次能改變下我的旅行習(xí)慣。
羅新:沒有好作品是不吃苦就能寫出來的,甚至寫得好不好,跟作者吃苦吃多少有直接相關(guān),也就是說要想寫一個好作品就必須吃很多苦,這就是旅行作家必須面對的問題。
同時也不必對某一位作家抱有過高期待。如果一個人能寫出兩三本真正的好作品,就已經(jīng)足夠了。畢竟讀者能記住的有限,大多數(shù)作家也就那么幾本代表作。
鐘毅:幾位老師有在計劃當中的旅行嗎?
羅新:我有個計劃中的旅行,是為了明年要寫的長城主題書籍。中國的長城我已經(jīng)做過一些田野調(diào)查,2019年還去看了伊朗的薩珊波斯長城?,F(xiàn)在最需要考察的是羅馬的哈德良長城,雖然它很短,只有100多公里,快走的話4天就能走完,慢走也就一周左右。
英國哈德良長城。(圖/維基百科)
楊瀟:大的旅行計劃還沒想好,但明天就要飛成都和幾個朋友去瓦屋山觀鳥。這次他們定了個海拔近3000米的山頂位置,聽說在川西觀鳥效果特別好。
現(xiàn)在瓦屋山成了觀鳥熱門地,當然真正的觀鳥勝地還是云南盈江。不過這個季節(jié)瓦屋山確實不錯,據(jù)說很容易看到野生小熊貓。
瓦屋山全貌。(圖/瓦屋山景區(qū)官網(wǎng))
活動預(yù)告|AI時代如何捍衛(wèi)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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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丨Fleming
編輯丨程遲
校對丨嚴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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