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羽》
老杏樹的枝椏又抽新綠時,檐角風鈴忽然噤了聲。去年春分那夜,您枕著未及綻放的花苞沉沉睡去,把八十八載光陰收攏成青瓷罐里的一捧灰,卻把整個世界的荒蕪留給了我。
老屋廊下的竹椅空懸著露水,恍惚還能看見您斜倚著揀春韭,銀發簪著杏花,說起早年礦務局禮堂的雕花玻璃窗如何折射彩虹。那年您抱著兩歲的侄兒走下回村的牛車,緞面旗袍壓進樟木箱底,從此灶膛火光映亮的是五個孩子的冬衣,是漏雨時節接滿屋的搪瓷盆,是趴在炕沿教孫輩寫“人”字時顫抖的虬枝手。
清明雨總在子夜落下。我又夢見最后那晚,月光漫過您凹陷的腮邊,往事如斷線佛珠般從唇齒間滾落。您說南屋瓦當該換了,說老三家的麥種還晾在倉房,說高鐵站選址就在村東頭——絮語織成透明的繭,裹住我拼命攥緊卻不斷消逝的體溫。剪到一半的趾甲蜷在搪瓷盤里,像未說完的叮嚀。
灶臺上的鐵鍋生了銹斑,再沒人揭開木蓋攪動滿室豆香。您總說粘豆包要裹七層蘇子葉,腌醬菜得曬夠三伏天的太陽。如今京城帶回的糕點甜得發苦,原來媽媽的味道是柴火余燼里煨著的牽掛,是您偷偷塞回我行囊的紅布包,層層剝開盡是帶著體溫的毛票。
風起時滿樹碎玉亂撲衣襟。我仰頭承接這遲到的花期,千萬朵素白穿過指縫,恍惚仍是兒時您揚著竹竿打杏,黃澄澄的果肉墜滿粗布圍裙。您把甜蜜分給半條巷子,自己嚼著酸核說“命當如此”,卻把春去秋來都釀成了蜜。
井臺青苔愈厚了,轆轤轉動聲驚起梁間新燕。您教過我的那些字句在風里忽明忽滅:說人間是顆裹著黃連的粽子,得細細拆開葦葉才嘗得到糯香;說思念會長成會跑的植物,沿著鐵路枕木從京城追回老宅門檻。而今我的根須在虛空里瘋長,卻再觸不到那灣溫暖的土壤。
杏花落盡處,新綠已爬上殘破的院墻。您變成蒲公英飄往山崗那年,我把您最愛的藍布衫埋在老樹根下。此刻嫩枝正穿過織物經緯向上生長,某片葉子的紋路里,或許藏著您沒說完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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