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深秋的落葉簌簌飄落時,我攥著妻子的手站在部隊大門口,喉嚨突然像被砂紙磨過似的發緊。轉業四年間,我總夢見這片青灰色的圍墻,夢見食堂飄出的土豆燉牛肉香氣,夢見熄燈號穿透霧靄的震顫。此刻鐵門"吱呀"拉開,一個系著武裝帶的魁梧身影大步流星沖出來,帶起的風卷起滿地金黃。
"老班長!"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鉗住我肩膀時,我分明看見他軍裝肩章上閃爍的兩杠一星。當年在炊事班扒拉土豆皮的江蘇小伙王德海,如今已是后勤處副處長。他轉身朝我妻子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嫂子,今兒你們要是敢提前走,我就讓糾察隊把車胎卸了!"
這話引得崗哨亭的小戰士憋笑憋紅了臉。我正要推辭,他已搶過我們的行李,軍靴踩在梧桐葉上的脆響里裹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住處都安排好了,就在咱們老連隊招待所。今晚炊事班準備了你最愛吃的四腮鱸魚,政治部張部長說要跟你殺兩盤象棋。"
接下來的三天像是被按下了循環播放鍵。每天清晨六點,王德海雷打不動地出現在招待所樓下,迷彩服上還沾著晨露。他會變戲法似的從軍用挎包里掏出熱騰騰的灌湯包:"炊事班老李聽說你來,四點鐘就起來和面了。"中午在機關食堂,轉業十年的我竟又見到了當年的作訓股長,如今鬢角斑白的基地副司令拍著我肩膀直喊"小兔崽子"。
最讓我心驚的是第三天晚宴。當王德海領著后勤處二十多個士官齊刷刷舉杯敬禮時,我瞥見角落里有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竟是當年因偷喝炊事班米酒被我罰跑十圈的列兵小劉!這個曾經吊兒郎當的兵痞子,此刻軍姿筆挺如松,領花上的兩道細杠在吊燈下泛著銀光。
臨別那日飄著細雨,王德海開軍牌吉普送我們去機場。后座上塞滿真空包裝的鹽水鴨、云錦絲巾,還有他親手腌的糖蒜。"南京見!"他揮手的姿勢還像當年在月臺上送退伍老兵,只是這次輪到他留在軍營里。吉普車尾燈的紅光刺破雨幕時,我突然想起昨夜酒酣耳熱之際,作訓股長附在我耳邊說的那句:"小王這些年,抽屜里鎖著十二張沒寄出去的病危通知書......"
2012年春天,我在南京鼓樓分局值班室再見到王德海時,他正拎著兩袋熱乎的牛肉鍋貼往接待室跑。橄欖綠換成藏青警服,眉間那道彈片留下的疤倒愈發顯眼了。"老班長來得正好!"他邊撕開一次性筷子邊沖我眨眼,"等會兒還有三個安徽來的戰友,咱們湊兩桌摜蛋!"
轉業五年,這個曾經的"鐵算盤"副處長把市公安局接待室變成了天南海北戰友的驛站。有次東北來的老排長醉倒在秦淮河邊,他硬是背著人在夫子廟繞了三圈找旅館;廣西邊防轉業的指導員女兒治病缺錢,他悄悄把季度獎金塞進掛號信。有回我半夜接到他電話,背景音是呼嘯的警笛:"剛端了個賭窩,搜出兩箱二十年陳釀,給你留了兩瓶!"
去年深秋警隊團建,我親眼見他接了個電話就往醫院沖。手術室門口蹲著個滿臉淚痕的列兵,懷里抱著個褪色的軍用挎包——是從云南邊境來的汽車兵,肝癌晚期就想見見"王班長"。那天我們守在ICU外直到天明,晨光染白窗欞時,王德海正往自動販賣機里塞硬幣:"老班長,你說豆奶和八寶粥,病人喝哪個好?"
上周路過他辦公室,瞥見墻上掛著的泛黃合影。2002年秋雨中的軍牌吉普,2012年鼓樓分局的綬帶紅花,還有去年邊境汽車兵葬禮上的漫天紙錢。玻璃板下壓著張便簽,是他用遒勁的鋼筆字抄錄的《戰友之歌》:"風霜雨雪,我們共飲一壺水;天南地北,你永遠睡在我上鋪......"
此刻窗外又飄起梧桐雨,我摩挲著抽屜里那個軍用搪瓷缸——是那年離別時他偷偷塞進我行李的。杯底用紅漆描著兩行小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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