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樹下》
老院子里的杏樹又開花了。我站在樹下,仰望著那些細碎的白花,忽然覺得母親還坐在那里,手里摘著菜,或是同鄰人閑話。只是這樹下如今空蕩蕩的,唯有風過時,花瓣便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像是下了一場薄雪。
母親極愛這株杏樹。每年四月,花事正盛,她便日日坐在樹下,仿佛與樹有什么密約。樹是老樹,枝干粗得兩人合抱也未必能圍住,樹皮皸裂如老人的皺紋。母親說,這樹比她還要年長許多,她嫁過來時,樹就已經這般粗壯了。花開時節,滿樹雪白,遠望去,竟像是浮在半空中的一片云。母親坐在樹下,花瓣落在她的發間、衣上,她也不拂去,任由它們點綴著自己。
到了六月,杏子熟了,黃里透著紅,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母親便摘下滿筐的杏子,挨家挨戶地送給鄰里。她走路時腰板挺得筆直,手里提著竹籃,杏子在籃中微微晃動,映著陽光,顯出幾分晶瑩來。鄰人們接過杏子,總要夸贊幾句,母親便笑,眼角堆起細密的皺紋,卻依然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
母親年輕時確是美人。老相冊里有一張她二十歲時的照片,眉目如畫,氣質不凡。即便老了,那種貴氣也未消散。她走路不急不緩,說話不緊不慢,待人接物,自有一種從容。她讀過不少書,能談古論今,卻從不炫耀;見識廣博,卻極是謙和。鄰里有難處,她總是第一個伸出援手;街坊有紛爭,也常請她調停。她調解時,話不多,卻總能說到點子上,令人心服。
八十七歲那年,杏樹的花苞才剛剛鼓起,青褐色的小點綴在枝頭,還未及綻放。母親就在一個夜里靜靜地睡去了,沒有驚動任何人。第二日清晨,我發現她時,她的神情安詳,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個甜美的夢境。窗外,杏樹的花苞在晨光中微微顫動,似乎也在默默送別。
如今我站在樹下,看著滿樹繁花,忽然明白,母親其實從未離去。她在每一片花瓣里,在每一顆杏子中,在四月和煦的風里,在六月燦爛的陽光下。她化作了這株老樹的一部分,繼續守護著這個院子,守護著那些她愛過的人和事。
杏花又飄落了,我伸手接住一片,它在我掌心靜靜躺著,潔白、柔軟,像是一個未說完的故事。
花開花落,人聚人散,本是常理。唯有那樹下的身影,和那滿籃的杏子,在記憶中愈發鮮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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