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2023年的《喜悅》在上海引發轟動,隔了兩年,意大利劇場藝術家皮普·德爾邦諾帶著劇團重返上海,演出他最近的兩部作品《愛》和《覺醒》。每場演出散后,德爾邦諾搬一把椅子坐到演職員的散場門,因為他記得兩年前在上海,當他走出劇場后門,看到通道兩邊候著幾十個觀眾。這次,即使中方工作人員告訴他,因為這座劇場結構復雜,觀眾很難找到這道通往后臺的門,他仍接連四晚坐在門口等待著可能出現的人們。
這是一個倔強、幼稚,也很傷感的畫面,他獨坐一隅,形同孤島,而他在《覺醒》的演出中一次次吶喊:有人在嗎?有人在這里嗎?我希望有人在我身邊。這些年他喪失至親摯友,飽受疾病折磨,現在的他渴望人群,就是渴望生命,渴望活著。
上海觀眾對皮普的接受存在著“時間差”。在2023年春天的特殊氛圍里,這里的觀眾在《喜悅》里看到狂歡節氛圍的“人生快樂大本營”。然而那是皮普的舊作,而且在上海演出的版本存在著一個不能補上的“缺口”——皮普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也是本該在《喜悅》里出現的Bobo,在2019年過世了,沒有人能代替他,他生前的錄音填補了他在臺上的缺席。戲劇和現實同時現出殘酷的一面,Bobo的死亡讓皮普的作品和生活都出現了不能被填補的缺口。兩年前的上海觀眾聽到皮普激情高歌,并不知道他的生命和創作正在穿越暴風雨。這一次,他在《覺醒》的舞臺上說出:當世界陷于疫情和戰爭時,我在打我的戰役。
皮普在過去40年的作品可以視作圍繞同一主題的變奏,這個主題就是“死亡”和“失去”。他在舞臺上討論和想象各式各樣的個體的病與死、文化的凋亡、身份消亡的困境,創造出他獨一無二的“死亡馬戲”,讓活著的人們在劇場里和各種消逝之物重逢。創作于2022年的《愛》,可以看作這支延續了40年的變奏曲在嘈嘈切切的快板和行板之后,迎來一段莊嚴的慢板。
比起以往作品《狂野黑暗》凄厲的白,《蘭花》憂郁的藍,《喜悅》燦爛的雜色,《愛》的整個舞臺是一片肅穆的紅色。佛得角和安哥拉是葡萄牙的舊殖民地,這兩個地方至今沒有從歷史的創傷中恢復,來自那里的藝術家唱著葡萄牙語的法多,唱的是昔日的“宗主”留給原生土地的混亂和苦難。皮普坐在觀眾席的角落里,大聲朗讀安德拉德的詩歌,他嘶啞的朗誦交織著低回的吉他相伴嗚咽的歌聲,佛得角的舞者繞著臺上一棵無花無葉的枯樹起舞,她們的影子成了紅色幕墻上開出的生命之花。詩歌,吟誦,吉他,哀歌,舞蹈,以及包圍著一切的紅色,這些共同構成一段熱切又哀傷的生命慢板。希臘音樂家范吉列斯在暮年說:“在這個遭到不停破壞的世界里,人們迫切需要的是‘美’,‘美’是從混亂中產生的和諧。”皮普的《愛》就是從混亂世界里生出的和諧的美,這個紅色的舞臺是給當代的人們打造的關于美和藝術的保險柜。
《愛》的最后,皮普走上舞臺,躺在枯樹下,沉沉睡去。之后的《覺醒》,是《愛》的后續,也是皮普的創作進入更私密、更個人化的新階段。皮普的視力已經看不清腳下的路,摸索著穿過觀眾席,他在臺上的時候,需要緊緊攙住身邊人的手,看到這樣的場面,對10年前北京蓬篙劇場的《流浪漢》演出存有記憶的人們無法不感到痛心。
他仍然高大,但往日魁梧的大塊頭似乎和Bobo一起被時間帶走了,此刻的他看起來是風中搖曳的蠟燭。他坐在臺上,回憶他怎樣和Bobo相識、合作,他們一起去伍珀塔爾皮娜·鮑什的劇院演出。他雙手做著飛鳥的樣子,那是Bobo失去最后的家人時自創的手勢,當時他舉目無親,但是用這個手勢告訴皮普:“我的家人自由了,我也自由了。”皮普在劇場里模仿Bobo,這是劇場化的告別嗎?倒不如相信這是藝術家進入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個體情誼的私密性和劇場藝術的公共性在那個時刻是重合的,最私密的挽歌同時是陌生人之間的共情和聯結。
和絕癥鏖戰的40年里,皮普從不忌諱在劇場里直面死的陰影,更熱切地表達生之渴望。現在,他的身體是生死沖突的劇場,當他穿越人群,一個人走過一個空間就是一部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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