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月,皖南的寒風像刀子般刮過山林。李一氓裹緊單薄的棉衣,借著微弱的油燈整理最后一批文件。窗外傳來零星的槍聲,參謀小張慌慌張張沖進來:"秘書長!52師的人馬已經到山口了!"
"慌什么?"李一氓頭也不抬,把印章在火漆上按了按,"把這些機要文件都燒了,一張紙片都不能留給敵人。"火盆里的紙張卷曲成灰,映得他鏡片后的眼睛忽明忽暗。
突然,作戰室的木門被撞開。滿臉硝煙的通訊兵跌跌撞撞闖進來:"項政委犧牲了!葉軍長被俘!國民黨兵正在搜山......"
屋內頓時死一般寂靜。李一氓緩緩摘下眼鏡擦了擦,突然抓起桌上的毛筆在硯臺里狠狠蘸了蘸:"小張,去找套老百姓的衣裳來。"
"您要做什么?"
"演戲。"
01
夜色如墨,李一氓緊了緊肩上褡褳,里面裝著比性命還重的密碼本和文件。通訊員小陳跟在他身后,兩名衛生員一左一右,四人踩著濕滑的山路,像幽靈般穿行在皖南的群山中。
"首長,前面就是太平縣了,"小陳壓低聲音,"聽說鬼子在鎮上設了卡子。"
李一氓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從褡褳里摸出個青布包:"把這個戴上。"里面是副圓框眼鏡和灰白假胡須。他熟練地粘好胡子,轉眼間就成了個佝僂著背的老郎中。
"記住,我們是去潛口送藥的。"他掏出幾貼膏藥分給眾人,"要是遇上盤查,就說'南洋回來的張大夫'給鄉親們治病。"他的徽州口音突然變得地道起來,連兩個本地出生的衛生員都瞪大了眼睛。
在屯溪鎮外的茶棚里,四個"藥童"正給"老郎中"捶背。突然木凳吱呀作響,三個穿綢衫的男人圍了過來。為首的掏出證件晃了晃:"老先生打哪兒來啊?"
"老朽張濟堂,"李一氓咳嗽著摸出膏藥,"南洋歸僑,給潛口的娃娃們送瘧疾藥。"他顫巍巍指向衛生員背著的酒精瓶,濃烈的藥味立刻彌漫開來。
便衣頭子狐疑地翻檢褡褳,突然抓住那本《黃帝內經》:"這是什么?"
"醫書啊長官,"李一氓掏出一把銀針,"老朽用針灸治病..."話音未落,針尖已扎進對方虎口。便衣慘叫縮手,只見掌心血珠滲出,竟帶著黑色。
"長官這手相..."老郎中搖頭嘆息,"怕是沾了不干凈的東西喲。"三個特務聞言變色,為首的連退兩步,在同伴拉扯下匆匆離去。
夜宿破廟時,小陳發現首長總把火油罐放在手邊。"真要走到那步..."李一氓摩挲著密碼本,火光在他鏡片上跳動,"你記住,先燒東南角那頁。"
繞行五十里山路那晚,他們眼睜睜看著遠處山口亮起火把長龍。"走大路是送死。"李一氓掰開干糧分給大家,"當年方志敏同志就是..."話到一半突然噤聲,把半塊餅整個塞進嘴里嚼得咯咯響。
到達金華那日恰逢元宵,滿城花燈照得他們破爛衣衫無所遁形。聯絡處的同志見到這個"老乞丐"時,李一氓正從鞋底抽出被血浸透的文件。"快發報,"他啞著嗓子扯下假胡子,"告訴延安,蔣介石在撒謊!"
02
1941年1月的金華鄉下,寒風卷著枯葉拍打著茅草屋的窗欞。李一氓蹲在灶臺邊,就著微弱的火光反復檢查那三張身份證明。油墨在潮濕空氣里微微暈染,照片上卻是三個截然不同的人——戴圓框眼鏡的中學教師、蓄著八字胡的藥材商人、穿著中山裝的政府職員。
"老周,你確定桂林的電臺還能用?"李一氓壓低聲音,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皖南戰況第一信》的牛皮紙信封。信紙邊緣已經起了毛邊,那是他七天來第十次修改補充。
蹲在門口望風的交通員頭也不回:"電臺三天前還發過信號。但桂林站說特務最近在查抄私人電臺,要快。"老周突然轉身,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這是湖南段的通行證,過衡陽時要特別小心,白崇禧的部隊在抓'赤匪'。"
李一氓把三張證件分別藏進衣領夾層、鞋底和隨身帶的《曾文正公家書》封皮里。天蒙蒙亮時,他換上藏青色長衫,戴上玳瑁眼鏡,變成了杭州私立育英中學的歷史教員陳明遠。
"記住,在株洲換裝點要燒掉當前身份的所有物件。"老周遞給他半盒火柴,兩人手指相觸時都在微微發抖。皖南的血還沒干透,九千同志的血債壓得人喘不過氣。
火車廂里彌漫著汗臭和煙草的渾濁氣息。李一氓靠著車窗,余光掃視著過道里來回走動的憲兵。突然有人重重拍他肩膀:"先生,借個火?"
是個穿呢子大衣的瘦高個,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李一氓心跳漏了半拍——這是江西特務處的暗探標記。他慢條斯理地從公文包取出火柴,故意帶出幾頁批改到一半的學生作文。
"教書的?"特務翻檢著作文本上鮮紅的批注。
"慚愧,在育英中學混口飯吃。"李一氓推了推眼鏡,指著《論秦漢郡縣制》的標題苦笑,"這些孩子連《史記》都沒讀全就敢妄議..."
特務突然打斷:"長沙站到了,教員同志不下車?"
李一氓后背沁出冷汗,臉上卻浮現困惑:"您認錯人了,我到衡陽探親。"他掏出皺巴巴的家信,信封上確實蓋著衡陽郵局的戳。當列車員報出"株洲"站名時,他分明看見特務嘴角抽動了一下。
月臺上人群熙攘。李一氓鉆進廁所,十分鐘后出來的是穿西裝戴禮帽的貿易公司職員徐世杰。長衫和眼鏡在糞槽里冒著青煙,而公文包夾層里的密信安然無恙。他攥著新證件的手心全是汗——這次照片上的八字胡是用真的山羊胡粘的。
03
在衡陽城外關卡,守軍正在挨個搜查南下旅客。一個滿臉麻子的軍官用刺刀挑開他的皮箱:"做藥材的?黨參什么價?"
"看品相。"李一氓操著練了半個月的邵陽口音,"若是隴西產的..."
"少他媽扯淡!"軍官突然踹翻皮箱,當歸黃芪撒了一地,"這黨參根須都沒泥,分明是藥鋪現買的!"
李一氓彎腰時按住狂跳的心口:"老總明鑒,這年月誰敢收來路不明的貨?都是長沙同仁堂的..."他悄悄把兩塊銀元塞進翻倒的箱蓋夾層。軍官的刺刀在銀元上磕出清脆聲響,最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桂林的聯絡點設在象鼻山下的榨油坊里。當發報機的蜂鳴聲第一次響起時,李一氓正在口述第六封電文:"...群眾目睹國民黨軍射殺傷員,銅陵茶館已有'葉項冤'小調流傳..."油坊外突然傳來哨子聲,地下黨員小梁猛地扯斷電鍵插頭。
"搜查的?"李一氓把電文稿塞進正在榨的茶籽堆里。
"是查戶口。"小梁遞給他滿是油污的圍裙,"會說桂林話嗎?"
當警察踢開門時,看到的是兩個滿手老繭的榨油工人在檢修生銹的壓榨機。李一氓用半生不熟的方言抱怨菜籽漲價,腋下卻夾著剛寫好的《對敵輿情形勢評估》草稿。密電最終在凌晨三點發出,延安的回復電文讓他們所有人紅了眼眶:"資料收悉,中央已派克農同志赴港接應。"
離開桂林那天飄著凍雨。李一氓在韶關火車站排隊買票時,發現布告欄貼著二十七個"共黨嫌疑分子"的照片。他下意識摸了摸粘著絡腮胡的下巴——照片里沒有這張面孔。
"去廣州的票。"他遞過證件,袖口露出半截懷表鏈子。這是"中醫世家傳人林仲景"的行頭,皮箱里裝著幾包故意露出來的艾絨和銀針。
窗口里的辦事員突然抬頭:"林大夫?巧了,我們站長夫人正犯心口疼..."
診脈時站長家的座鐘滴答作響。李一氓望著墻上"剿匪有功"的錦旗,手指搭在軍官太太腕上,說的卻是《黃帝內經》里的"正氣存內,邪不可干"。站長遞來蓋著軍章的特別通行證時,他開的方子上其實只有陳皮紅棗——反正這些官僚從來不會真去抓藥。
香港的接頭點設在跑馬地一棟洋樓里。當李一氓終于用熱水洗掉臉上最后一層偽裝時,鏡子里的面孔蒼白得嚇人。三個月來第一次睡在床上,卻夢見項英同志最后塞給他的那份名單在火中蜷曲。驚醒時正是凌晨,他披衣起身,把記憶中名單上的七十二個名字全部補進了《皖南失利經驗教訓》的附錄。
"李先生,船票辦好了。"交通員阿坤輕聲說,"明天晌午的'海安號',您現在是汕頭僑商李啟明。"晨光透過百葉窗,照在桌角那本《徐霞客游記》上——這是約定好的密寫載體,真正的匯報早已用米湯寫在書頁間隙。
離港那日天氣晴好。李一氓站在甲板上,望著逐漸遠去的維多利亞港,西裝內袋里藏著新的任務指示。
04
1941年的鹽城,春寒料峭。新四軍軍部門口的哨兵搓著手,呵出的白氣在晨霧中消散。忽然,遠處土路上出現個蹣跚的身影——那是個穿灰布長衫的書生,右腿明顯帶著傷,每走三步就要扶著路邊的楊樹喘口氣。
"站住!什么人?"哨兵嘩啦一聲拉開槍栓。
來人從懷里掏出個染血的布包,嘶啞著嗓子說:"告訴陳毅同志...皖南的'黑匣子'回來了。"話音未落便栽倒在地,懷里的密碼本滑出來,內頁密密麻麻寫滿小字,最末一行還沾著指血:"項英同志遺言:國民黨背信棄義..."
軍部霎時炸了鍋。當軍醫給昏迷的李一氓換藥時,陳毅握著那本被汗浸透的密碼本在病房外來回踱步。"這小子,"他突然對粟裕說,"從涇縣到鹽城八百里,他拖著傷腿是怎么穿過七道封鎖線的?"
三天后,李一氓在病床上被審查組的同志圍住。為首的干部板著臉:"李一氓同志,請解釋為何未經批準撤離戰場?"
"撤離?"李一氓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護士連忙遞過痰盂,里面赫然有血絲,"一月十三日,我們被圍在石井坑...項副軍長命令我'把真相帶出去'..."他顫抖著掀開衣襟,腰間猙獰的傷口還滲著膿血,"這是突圍時被竹簽扎的...在蕪湖換船,船老大要二十塊大洋,我當了眼鏡..."
審查干部記錄的手突然停了。窗外傳來啪嗒一聲——原來是陳毅的煙斗掉在了地上。
當朱德在延安窯洞里翻完七封電文時,油燈已經添了三次油。他忽然對康克清說:"這個李一氓,能把被圍殲寫成兵法教科書。"
半年后,周恩來在重慶曾家巖辦公室突然問警衛員:"那個'密碼本書生'現在在哪?"得知李一氓在蘇北搞土改,他若有所思地摩挲著茶杯:"七封電報救了華東多少同志...告訴陳毅,這樣的人該重用。"忽然壓低聲音,"但別讓他知道是我說的。"
1982年秋,黨史辦同志拜訪離休的李一氓。問及皖南事變,老人正給院里的月季剪枝。"那年啊,"剪刀咔嚓一聲剪斷枯枝,"我背著項英同志最后的囑托,在青弋江里泡了半夜..."他忽然擺擺手,"不提了,你們去看檔案吧。"轉身時,老淚滴在當年那件補了又補的灰布長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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