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如果他見過雷軍,他可能會改變這個想法。
小米并非意外闖入集成電路產業的新兵,也不是出手即巔峰的童話故事。在SoC設計這件事上,小米也曾不自量力。
2017年鎩羽而歸的澎湃S1曾是伴隨了公司整整八年的“黑歷史”。2020年的十周年的演講,雷軍罕見談及芯片研發,說小米“走了一些彎路”[2]。
四個月之后的2021年1月,已經決定進軍汽車工業的小米同時,開啟了另一項前路未知的計劃:重啟手機SoC的設計研發。
這個研發項目對外高度保密,以至于給團隊招人制造了困難:沒人相信小米研發SoC的戰略決心與定力。更大的反對聲則來自公司內部:
作為曾經的失敗者,為什么這一次就能成功?
前車之鑒
對于研發三年,生命周期六個月的澎湃S1,小米內部復盤中對自己的評價是:低估了芯片設計的難度與復雜性,無知無畏。
2017年3月,搭載澎湃S1芯片的小米5C上市,這枚芯片基于聯芯科技的技術平臺開發,采用28nm工藝生產,即便考慮中端定位,也上市即落后。后續產品澎湃S2遭遇難產,主體公司松果進行改組,業務轉向IoT芯片。
2017年2月,小米發布澎湃S1芯片
小米用三年時間和10億元研發成本換來了兩個教訓:
一是孤注一擲的心態不一定成功,但瞻前顧后的猶豫一定會失敗。
對SoC研發來說,各個業務部門的戰略定位必須高度統一,松果作為獨立公司存在于小米“體外”,注定很難與“體內”的業務部門打配合。
二是如果沒準備好至少三代芯片的投入,那干脆第一代就別開始。
做芯片和做手機不同,手機的研發是基于產品的項目管理,但芯片設計是一種連貫性的技術能力建設,以每年迭代的產品的為表征,遠非當時的小米能夠駕馭。
澎湃S2項目中止,但小米的芯片設計團隊沒散伙,而是轉向了“小芯片”業務。
一部手機里會搭載上百顆芯片,最核心的SoC(System on Chip)是一個集成了多個功能模塊的“片上系統”。把SoC當成一套大平層,功能模塊就是對應的客廳、臥室、廚房。裝修一個洗手間和裝修一套大平層,無論投資規模還是技術難度都不能同日而語。
蘋果的A18Pro芯片,是一個集成了CPU/GPU/NPU/內存/ISP等模塊的復雜片上系統
所謂“小芯片”戰略,可以類比為先試著把廚房裝好,按雷軍的說法[2],“不斷練手、積累經驗”,至少下一次別砸了承重墻。
后來,小米開發的ISP芯片和影像算法(陽臺),就被集成進了玄戒O1(大平層)。
2021年SoC研發重新提上日程時,小米的營收相比2014年翻了4倍,手機銷量躋身全球前三。一個直觀對比是:2017年澎湃S1上市時,小米手機部和松果一共有500名員工。今天,玄戒開發團隊有2500人,小米手機部有13000人。
但小米面對的不確定性并沒有降低,因為集成電路是一個以年為單位不斷成長的產業——你進步的時候,別人也沒閑著。
小米誕生的第一個十年是集成電路產業鏈發展最快的十年,英偉達的市值翻了36倍,芯片制程從45nm跨到了5nm,一顆指甲蓋大小的芯片里能集成的晶體管規模從10億提高到了150億。
這個過程中,小米和同行在芯片設計能力上的差距不是變小了,恐怕是變大了。在汽車業務剛剛起步、財務壓力驟然增加的背景中,小米面對的問題是:當年花10億買到的教訓,要不要花100億再買一次?
反復的討論中,小米決策層逐漸形成了一種共識:重啟SoC研發是個必然的選擇。
一方面,如果小米的手機業務想更進一步,無論研發SoC存在多少不確定性,它都是個務實的決策;另一方面,包括手機和汽車在內的愈發多元的終端產品線,必然需要一個統一的計算平臺,以及對應芯片設計能力的支撐。
因此,真正變化的是芯片設計之于小米的定位:澎湃S1是一個“項目”,玄戒O1是一個“戰略”。
驗收一個項目的標尺是結果,只有成功和失敗;推進一個戰略的核心是過程,積累比成敗更關鍵。如果總是因為失敗的潛在代價躑躅不前,“孤注一擲”就只是個口號。
想在數學考試拿滿分,就不要逃避最后一道題。
孤注一擲
SoC研發項目重啟時,小米決策層定下了兩個規則:
一是錨定“高端旗艦SoC”的定位,在晶體管規模、核心參數和工藝制程上力爭與行業第一梯隊齊平。從實際結果看,玄戒O1的大部分參數規格,可以對齊蘋果的A18 Pro。
二是玄戒研發團隊隸屬于手機部門,實際運作中與手機部門是一個團隊。由副總裁朱丹直接掛帥,他是小米54號員工,很可能是小米在社交媒體粉絲最少的高管。
雷軍對芯片設計的精力投入僅次于汽車業務,玄戒O1項目原則上每周開一次會對齊目標,實際上每周開3-4次,雷軍幾乎從不缺席。
芯片設計是一個技術問題,也是一個戰略問題,更是一個集合了財務控制、流程規劃、項目管理、公司治理的系統性問題。
旗艦機型的研發,一般需要手機部門在機型上市的前8-12個月左右拿到芯片,進行軟硬件的適配。考慮到小米15S Pro與公司15周年綁定,延期的后果比老板握手我插兜嚴重得多。因此,手機部門必須在2024年5月左右拿到芯片。
如果要“對標同代旗艦芯片”,設計團隊需要“推測”旗艦SoC在2024年底能達到什么樣的規格,并以此指定自己的目標。就像一場超綱的數學考試,不僅自己要拿足夠的分數,還得猜對同桌考了多少分。
英偉達在2025年GTC公布的路線圖,產品已經規劃到了2028年
玄戒O1提出“頻率達到3.9GHz”的技術目標,就是基于“旗艦SoC超大核+N3E工藝下,頻率達到3.6GHz”的假設,提出的進一步研發指引。
0.3GHz的頻率提升是個非常激進的目標。作為對比,桌面級CPU的主頻從3.0GHz(Intel Pentium 4)提高到5.7GHz(AMD 9950X3D),用了整整20年。
芯片設計真正的難點,在于“按時交付”和“成本可控”兩個限定條件:芯片部門一失誤,手機部門就完不成OKR。
芯片開發可以大致拆解為架構設計與規劃、驗證仿真、IP集成、物理實現、流片、回片等多個步驟,時間跨度在18-36個月,每個步驟都可能遇到反復修改、推倒重來的情況,一旦某個環節出現問題,很容易引發連鎖反應,導致全面失控。
這個流程的兇險之處在于“沒有中間結果”:芯片開發沒有進度條,流片成功前,一切都是未知數。相當于高中三年沒有模擬考,讀完直接參加高考,家長心里肯定沒底。
所謂流片(Tape-out),可以理解為芯片電路設計完成后,轉換為物理芯片的過程,即芯片的“試產”。回片(Bring-up)指芯生產完成,集成到終端設備上進行驗證和測試。
流片環節的特點是“容錯率為零”:巨大和微小的設計失誤都會導致流片失敗。考慮到先進制程的流片費用,很容易造成財務失控。
筆記本電腦可以先評估BOM成本、再制定零部件方案、接著評判外觀設計,每個環節都是止損窗口。但芯片設計是一場沒有前線戰報的大規模戰役,只有戰役打完,指揮部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是趙云還是趙括。
2024年5月,玄戒O1一次流片成功后回片,雷軍、盧偉冰和曾學忠相繼接到了研發團隊通過工程樣機撥打的電話,小米內部對玄戒O1最終表現的評估結果是“比較超預期”。
如果玄戒O1是一個項目,它可能是成功的;如果玄戒O1是一個戰略,它才剛剛開始。
晶體管的世界沒有爆品模式,小米要趟的河還有很多。
直面復雜
2010年1月,喬布斯在iPad發布會上第一次公開了蘋果A系列芯片的開山之作A4。在超過一小時的發布會上,A4得到的戲份還不到20秒。
這顆芯片的里程碑意義在日后被反復渲染,但問世之初,業界對A4的態度反而是以“套殼三星”為代表的貶低和嘲諷。
A4芯片采用ARM的Cortex-A8內核,頻率1GHz,45nm工藝生產,性能十分突出,唯一缺點是跟三星的“蜂鳥S5PC110”太像——三星的芯片采用了Intrinsity的技術,后者又被蘋果收購,導致兩顆芯片技術同源。
2010年iPad發布會,A4芯片被寥寥數語草草帶過
A系列芯片的質變要等到第三代產品A6:Apple Silicon團隊用基于ARMv7架構的Swift內核替換了公版內核,參數規格開始對齊同業。2013年,第四代A7成為首款64位移動處理器,徹底甩開了安卓陣營。
蘋果的路徑此后成為了一套標準模板,在發布會上吊打過蘋果的友商,都心照不宣的拿起了這套參考教材:
從公版方案入手,基于自己的技術目標,不斷迭代產品。
這種范式源自被臺積電和ARM改變的產業規則。
90年代前,幾乎所有半導體公司都包攬設計-制造-封測三大環節。但芯片規模越來越大,對應的投資水漲船高,中小公司無力負擔三個環節的開支,出現了英偉達和臺積電這類只做設計/制造的公司。
AMD創始人Jerry Sanders曾用“有晶圓廠才是真男人(Real men have fabs)”諷刺90年代雨后春筍般只做設計的芯片公司,結果接班人Hector ruiz迫于財務壓力,反手甩賣了自家晶圓廠,即后來的全球第四大芯片代工廠格羅方德。
AMD創始人Jerry Sanders
臺積電的代工模式逐漸被接受,ARM的出現進一步拉低了芯片設計的入場門檻:ARM不參與芯片設計,而是專注架構與IP的研發驗證,并將其授權給芯片設計公司。
原因與AMD甩賣晶圓廠類似:從零開始設計全新的架構和IP成本巨大,強如蘋果也栽過跟頭。
蘋果A系列芯片的GPU架構一直由自英國公司Imagination提供授權,2017年,家大業大的蘋果宣布棄用Imagination的PowerVR架構,并且不太厚道地在消息公布前從Imagination挖走了一批工程師,轉向自研架構。
Imagination的股價當天就跌了75%,公司丟掉大客戶后,被賣給了中資背景的財團Canyon Bridge。但離開Imagination的蘋果過的也不好,由于自研架構進展不順,雙方于2020年破鏡重圓,蘋果續上了斷繳兩年的授權費。
芯片設計是一個“入門容易精通難”的門類,小米并不特殊。
把芯片比作大平層,ARM和Imagination這些公司提供的是戶型+硬裝+軟裝的設計方案,并由臺積電完成具體的施工和裝修。但芯片設計還需要完成兩個工作:
一是ARM只提供CPU和GPU的架構,相當于只有客廳和臥室。手機公司還需要自行將處理影像的ISP(陽臺)和處理AI計算的NPU(書房)等模塊集成進去。由于小米的5G基帶還在開發,玄戒O1只能外掛聯發科的方案。
二是ARM提供的是標準化樣板間,不可能同時滿足丁克家庭和三孩家庭的需求。這是推動手機公司研發芯片的最核心因素,所有公司都會基于公版架構定制化開發。玄戒O1在通用方案的基礎上設計了兩個超低功耗核心,明顯指向了特定場景的體驗優化。
房子不完美可以先湊合住,但芯片不量產就賣不出去。芯片研發過程不產生任何現金流,拖垮財務的隱患巨大。因此,所有手機公司的造芯模式都是“以販養吸”,一邊賣芯片一邊做芯片:
以產品代際為單位,逐步替換通用的公版IP和架構;以十年周期為尺度,打造一艘忒修斯之船。
早在2015年,高通就在驍龍820芯片中引入了Kryo架構,這款應對蘋果A7的倉促之作因為功耗問題翻了大車。直到2021年,高通收購蘋果芯片架構師Gerard Williams創辦的公司Nuvia,基于后者技術推出Oryon架構,自研架構才走上正軌。
Nuvia的三位創始人:John Bruno、Gerard Williams III、Manu Gulati
三星的命運更加多舛。2015年,三星推出Mongoose架構的Exynos 8890挑戰高通——Mongoose(貓鼬)是高通老架構Krait(金環蛇)的天敵,挑釁意味明顯。結果Exynos 8890同樣遭遇功耗爆炸問題,被歐洲手機用戶聯名要求換成高通,回旋鏢狠狠扎了回來。
華為的造芯之路同樣坎坷。從罵聲一片的K3V2,到第一款集成4G基帶的麒麟910,再到全球第一顆5nm工藝SoC麒麟9000,同樣歷經十年。直到今天,集成了153億晶體管的麒麟9000都代表著國內芯片設計的最高水平。
《首爾之春》里黃政民扮演的全斗煥有句臺詞:失敗才是叛國,成功就是革命。芯片工程師唯一的敵人是物理學,你有足夠的時間把傷口變成勛章,把黑歷史變成來時路。
跨過壁壘
社會輿論對芯片的認知往往存在兩個誤區:一是高估了集成電路產業的壁壘;二是低估了集成電路產業的壁壘。
所謂“高估產業壁壘”,并不是指被臺積電和ARM這些金牌乙方拉低的入場門檻,也不是指芯片設計的投資規模存在水分,而是集成電路產業一個有別于其他產業的鮮明特征:后發者可以從中間環節切入。
玄戒O1問世后,一種疑問認為,小米沒有任何5nm/7nm和更成熟制程的芯片設計經驗,為什么能直接從最先進的3nm工藝起步——但這其實并不奇怪。
由于摩爾定律的存在,芯片的參數會呈指數級提升:2010年至今,單位芯片上堆疊的晶體管規模擴大了20倍,十年前的車還能開,十年前的手機已經卡的不能用了。
這個過程中,新舊技術的切換讓后來者可以從中間環節切入市場,甚至直接進入先進的技術環節:韓國面板產業的起步,就繞開了日本的1/2代線,直接從3代線做起;金融危機后中國大陸投資面板產業,也直接瞄準了5/6代線。
日本晶圓廠Rapidus決定跳過所有制程,直接從2nm開始生產
所謂“低估產業壁壘”,在于集成電路產業經過漫長時間的分工與整合,產業鏈上下游的各個環節,存在著“互相適配”的綁定關系。
一顆芯片從設計到封裝完成,需要用到ARM的指令集和架構、Cadence的EDA工具、Toppan的掩模版、ASML的光刻機、東京電子的刻蝕機、KLA的封測設備、信越化學的硅晶圓、霍尼韋爾的靶材、東京應化的光刻膠等等。
在摩爾定律的推進過程中,每個環節的研發和改進都需要上下游環節的配合協作、相互適配,由此形成了環環相扣的共同體。這個過程中積累的Know How會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標準”,進一步拉高行業門檻。
俗話說“一流企業做標準”,但標準不是被“制定”出來的,而是在市場充分競爭中不斷磨合推敲形成,最終演化為產業心照不宣的規則。
每一個芯片設計領域的新兵需要做的都不是一顆芯片、一種架構、一個解決方案,而是證明自己有能力融入這套森嚴有序的規則,并有能力成為標準的推動者。小米要做的還有很多。
中國大陸集成電路產業的薄弱,一個重要原因是在產業技術高速迭代的周期參與度不足,導致錯過了產業標準和規則的適配過程,在高附加值環節的存在感有限。
尤其是芯片制造環節的短板,很容易讓人低估芯片設計環節的重要性。在集成電路產業鏈上,設計與制造其實同樣重要。
作為全球頂級的晶圓代工廠,臺積電的高附加值其實是“特殊性”的。臺積電的高利潤率來自與同業恐怖的技術差距,但并沒有改變芯片制造重資產、高資本開支的特點。
而芯片設計的高附加值是“行業性”的,大部分芯片設計公司都有非常高的毛利空間與附加值。原因在于,芯片設計環節直接對應著消費市場的需求,定義了一塊硅晶圓在消費市場的價值,也是牽引產業發展趨勢的最終環節。
“首顆國產3nm”并不是簡單的口號,它是一張奢侈的入場券,它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
尾聲
玄戒O1發布的尾聲,雷軍以“后來者”和“追趕者”自居:“這個世界終究不會是強者恒強,后來者總有機會。”
雷軍在小米15周年戰略新品發布會
集成電路產業不是一家公司以一己之力澆筑的摩天大樓,而是一代又一代的汗水與智慧以納米為尺度勾勒的超級工程。工業史上最復雜的鏈條與分工,孕育過不計其數的偉大公司,也埋葬過數不勝數的未竟理想。
但物理學的國境線足夠綿延,供后來者丈量新的邊疆。
參考資料
[1] 小米十周年主題演講,小米
[2] 小米創業思考,雷軍/徐潔云
[3] 蘋果與Imagination破鏡重圓,開發GPU并不容易,36氪
[4] AMD二十年自新簡史,智東西
[5] 一往無前,范海濤
[6] ARM to A4: How Apple changed the climate in mobile silicon, AppleInsider
[7] 光刻巨人:ASML崛起之路,瑞尼·雷吉梅克
編輯:戴老板
責任編輯:李墨天
封面圖片來自ShotDe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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