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鮑爾吉·原野
初夏羞怯地來到世間
初夏羞怯地來到世間,像小孩子。小孩子見到生人會不好意思。盡管是在他的家,他還是要羞怯,會臉紅,盡管沒有讓他臉紅的事情發生。小孩子在羞怯和臉紅中歡迎客人,他的眼睛熱切地望著你,用牙咬著衣衫或咬著自己的手指肚。你越看他,他越羞怯,直至跑掉。但過一會兒他還要轉回來。
這就是初夏。初夏悄悄地來到世間,踮著腳尖小跑,但它跑不遠,它要蓬蓬勃勃地跑回來。春天在前些時候開了那么多的花,相當于吹喇叭,招攬人來觀看。人們想知道這么多鮮花帶來了什么,有怎樣的新鮮、豐潤與壯碩。鮮花只帶來了一樣東西,它是春天的兒子,叫初夏。初夏初長成,但很快要生產更多的兒子與女兒,人們稱之為夏天。夏天不止于草長鶯飛,草占領了所有的土地,鶯下了許多蛋。夏天是一個昏暗的綠世界,草木恨不能長出八只手來搶奪陽光。此時創造了許多陰涼,昆蟲在樹陰下昏昏欲睡。
然而初夏膽子有點小,它像小孩子一樣睜著天真的眼睛看望四外。作為春天的后代,它為自己的樸素而羞怯。初夏沒有花朵的鮮艷。春天開花是春天的事,春天總是有點言過其實。春天謝幕輪到初夏登場時,它手里只帶了很少的鮮花。但它手里有樹葉和莊稼,樹的果實和莊稼的種籽是夏天的使命和禮物,此謂生。生生不息是夏天之道。
初夏第一次來到世間,換句話說,每一年的初夏都不是同一個夏天,就像河流每一分鐘都不是剛才那條河流。在老天爺那里,誰也不能搞壟斷。夏天盼了許多年才脫胎到世間,它沒有經驗可以利用。往年的夏天早已變為秋天與冬天。夏天的少年時光叫初夏,它不知道怎樣變成夏天。每當初夏看一眼身邊的蔥籠草木都會嚇一跳,無邊的草木都是奔著夏天來的,找它成長壯大。一想這個,初夏的腦袋就大了,壓力也不小。初夏常常蹲在河邊躲一躲草木的目光,它想說它不想干了,但季候節氣沒有退路,不像坐火車可以去又可以回來。初夏只好豁出去,率領草木莊稼云朵河流昆蟲一起闖天下,打一打夏天的江山。
初夏肌膚新鮮,像小孩胳膊腿兒上的肉都新鮮,沒一寸老皮。初夏帶著新鮮的帶白霜的高粱的秸桿,新鮮的開化才幾個月的河流,新鮮的帶鋸齒的樹葉走向盛夏。它喜歡蟲鳴,蛐蛐兒試聲膽怯,小鳥兒試聲膽怯,青蛙還沒開始鼓腹大叫。初夏喜歡看到和它一樣年輕幼稚的生命體,它們一同扭捏地、熱烈地、好奇地走向盛大的夏天。
人早已經歷過夏天,但初夏第一次度夏。它不知道什么是夏天,就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婦人。這不是無知是財富。就像白紙在白里藏的財富、清水在清里藏的財富,這是空與無的財富。人帶著一肚子見識去了哪里?去見誰?這事不說人人都知道,人帶著見識與皺紋以及僵硬的關節去見死神,不如無知好。如果一個人已經老了,仍然很無知,同時抱有好奇心與幼稚的舉止,這個人該有多么幸福。只可惜人知道的太多,所知大多無用,不能幫他們好好生活。
初夏走進濕漉漉的雨林,有人問它天空為什么下雨,初夏又扭捏一下,它也是第一次見到雨。這些清涼的雨滴從天空降落,它是從噴壺還是篩子里降落到地面?天上是不是也有一條河?初夏由于回答不出這些問題而臉紅了,比蘋果早紅兩個月。
初夏跑過山崗,撞碎了灌木的露水。它在草地留下碩大的腳印,草葉被踩的歪斜。初夏的云像初夏一樣幼稚,有事沒事上天空飄幾圈兒。其實,云飄一圈兒就可以了,但初夏的云鼓著白白的腮幫子在天空轉個沒完,還是年輕啊。你看冬天那些老云窩在山坳里不動彈,動也是為了曬一曬太陽。初夏的云朵比河水洶涌。大地上的花朵才開,大地的草花要等到夏天才綻放。開在枝上的春花像高明人憑空繡上去的,尤其梅花,沒有葉子的幫襯。而草花像雨水一樣灑滿大地,它們在綠草的胸襟別上一朵又一朵花,就像小姑娘喜歡把花朵插在母親的發簪上。
初夏坐在河流上,坐在長出嫩葉的樹樁上。初夏目測大地與星空之間的距離。它尋找春天剩下的花瓣,把它們埋在土里或丟在河里漂走。初夏藏在花朵的葉子下面等待蜜蜂來臨。初夏把行囊塞了一遍又一遍,還有挺多草木塞不進去。要裝下這么多東西,除非是一列火車。
仲夏
夏天好似樂曲里的中板,它的綠、星斗的整齊和蛙鳴呈現中和之美。夏日與夏夜的節奏勻稱,它的織體飽滿。夏天的一切都飽滿,像一池綠水要漫出來。莊稼和草都在勻稱之間達到飽滿。夏日的生命最豐富,龐雜卻秩序清晰。生命,是說所有生靈的命,不光包括莊稼和草,還有幾千種小蟲子。有的小蟲用一天時間從柳枝的這一端爬到那一端,而它不過活十天左右。小蟲不會因為一生只有十天而快跑或慢爬,更不會因此哭泣。每一種生物對時間的感受都不一樣,就像天上神仙嘆息人生百年太短,而“百”和“年”只是人發明出來的說辭。小蟲的時間是一條夢幻的河流,沒有“年月日”。命對人來說是壽,對小蟲來說是自然。蟲鳥比人更懂緣起情空的道理。
夏天盛大,到處都是生命的集市。夏天的白晝那么長,仍然不夠用。萬物籍太陽的光照節節生長。老天爺看它們已經長瘋了,讓夜過來籠罩它們,讓它們歇歇。有的東西——比如高粱和玉米,在夜里偷著“咔咔”拔節,沒停止過生長。這是莊稼的夢游癥。在夏日,管弦樂隊所有的樂器全都奏響。閃電雷鳴是打擊樂,霧是雙簧管,柔和彌漫,檐下雨滴是豎琴,從石縫跳下來的山泉水也是豎琴。大提琴是大地的呼吸,大地的肺要把草木吸入的廢氣全吐出來。它怕嚇到柔弱的草,緩緩吐出氣。這氣息在夜里如同歌聲,是天籟地籟人籟中的歌聲。
許許多多的草木只有春天和夏天,沒有秋天,就像死去的人看不見自己墓地的風景一樣。草不知何謂秋天,它對秋天等于收獲這種邏輯絲毫不懂,這是人的邏輯,所說都是功利。
夏日是雨的天堂。雨水有無數理由從天空奔赴大地,最后無須理由直接傾瀉到大地上,像小孩沖出家門跑向田野。雨至大地,用手摸到了它們想摸的一切東西。雨的手滑過玉米的秸桿和寬大的葉子,降落到沉默的牛的脊背上。雨從樹干滑下來,鉆進煙囪里,踩過千萬顆沙粒,鉆進花蕊。雨沒去過什么地方?雨停下來,想一想,然后站在房頂排隊跳下來。它們在大地造出千萬條河流,最小的河流從窗戶玻璃流下來,只有韭菜那么寬,也是河流。更多的雨加入河水,把河擠得只剩一小條,擁擠的雨水擠坍了河岸,它們得意地跑向遠方。太陽出來,意思說雨可以休息了。雨去了哪里?被河水沖跑和沉入泥土的雨只是這個龐大家族的一部分子民,其它的雨回到了天空。它們乘上一個名為“蒸發”的熱汽球,回到了天上。它們在空中遇到冷空氣,急忙換上厚厚的棉衣。那些在天空奔跑的棉花團里面,隱藏著昨夜降落在漆黑大地上的雨水。
夏夜深邃。如果夜是一片海,夏夜的海水最深,上面浮著星星的島嶼。在夏夜,許多星星似乎被海沖走了。不知從哪里漂來新的星嶼,它們比原來的島嶼更白凈。
夏天流行的傳染病中,最嚴重的是蟲子和青蛙所患的呼喊強迫癥。它們的呼喊聲停不下來,它們的耳朵必須聽到自己的喊聲。這也是老天爺的安排,它安排無數青蛙巡夜呼喊,聽上去如同贊美夏天。夏天如此豐滿,蟲與蛙的呼聲再多一倍也不算多,贊美每一棵蘋果和櫻桃的甜美,贊美高粱谷子暗中結穗,花朵把花粉撒在四面八方。河床滿了,小鳥的羽毛干干凈凈,土地隨時長出新的植物。蟲子要為這些奇跡喊破嗓子,青蛙把肚子喊得像氣球一樣透明。
風吹草動
五月上旬的一個星期天,我騎車去遼寧大學操場跑步,沒按慣常路線走,轉道從禮堂那邊繞行。接近籃球場時,看到方形草坪上,草葉閃閃發光,馬蘭在樹墻外悄悄開放藍花。老校工在剪樹。
草坪的草是咱們說的進口品種,嬌嫩翠綠如染織的地毯。而比地毯更高明處在于草們在風的驅趕下作出的精致舞蹈。洋草修長柔韌,色澤是畫家筆下才有的晶瑩的淺綠,而草葉背面在綠中襯一抹銀灰。透明的風在這里和草開展歡愉的游戲。有時草葉急急如“之”字蛇行;有時像波紋一圈圈蕩開,仿佛投入了石子,或者如體育場上的觀眾臂膀相牽此起而彼伏的場面。面對這些美麗不知疲倦的草葉,你盡可以想像它們在騎馬、嘩變、演習八卦掌(團體項目)與諾曼低登陸。誰知“風吹草動”四字在此竟有如此生動的演示。這與我在草原和鄉村看到的草景都不同。后者是民眾,這邊是草舞蹈團。我甚至想冒著挨罵的危險說:“還是外國的草好啊!”或“還是外國勞動人民的草好!”
此時是下午,天邊擺滿五月的白云。雨才歇,蝴蝶和蜜蜂都沒有出來,樓角上的廣播喇叭里傳出學生播發的知識稿件——海洋資源遠遠多于陸地資源。與“草舞蹈團”隔一道樹墻的是一排馬蘭,開著淡藍的花。它們像一群躡足而走的鄉村姑娘,十七八歲,想引人注意又怕異樣的目光。我忽地想起蕭嫻筆下的蘭花,也是這樣輕盈淡雅。此畫是一本雜志的封底,20年前糊在我家裂縫的門板上擋風。我為想起這幅畫以及蕭嫻的名字而驚訝。在都市里,一個人被裹脅于車馬人流之間,偶爾脫身卻見馬蘭花靜姝一隅,你甚至不好意思自己的東奔西走。我蹲下,專注于花草。老校工環臂持大鐵剪“嗒嗒”開合,然后俯察,如理發師側首找尋那人頭上雜毛。我恍然,馬蘭花、老校工彎腰的姿態和草的舞蹈,是一幅讓人屏息而視的畫面。在平靜的生活中,天地間會突然出現美不可言的勝境。我慶幸看到了它。
這時,老校工回頭看我,汗里的鹽使他眼角瞇著,表情似有不悅。一人站在另一勞動者身后無理由地觀望,當然令人不悅。其實我想多看一會兒。老校工二度一瞥,我走了,美麗的草和馬蘭都是他的。日常景色在樸素的外表下會突然爆裂內里的美,明燦高揚。與之遭逢已經很難,而遭逢之后無法勾留是另一無奈。人們跋山涉水去拜謁天下名景,譬如泰山峨嵋時,究竟有多少人看到了它真正攝人魂魄的美?美像閃電一樣,不可能總是出現。它的出現,必有晨夕,明暗乃至風與雨的交關組合,像盛妝的大師出現在舞臺上。而多數人在泰山峨嵋所遇,僅是一場沒有演出的空寂劇場而已。
有人說,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刻,只在某年某月的幾天,至多一個星期便寂落了。人們娶來的妻子,多數已經不包含這幾天了。如同花朵在空谷里的綻放,它的美屬于神,而非男人或女人。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46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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