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日本軍人繳械投降,叫做日俘,住在中國的日本平民仍然叫日僑,中國政府設立了一個機構管理他們,這個機構的名稱,今人說法分歧,我記得我看見的招牌是“日僑俘管理處”。僑俘兩個字破例密接,印象深刻。
那時“中國本部”(不包括東北和臺灣)有日俘一百二十八萬三千多人,日僑約八十萬人,中國政府要把他們送回日本,當時稱為“遣俘”和“遣僑”。那時“中國本部”使用廣州、上海、秦皇島、青島等十三個港口進行遣送工作,上海最受重用,資料顯示,上海港口送出日俘七十六萬人,日僑約六十萬人。我們逗留京滬時,遣送工作還沒有結束。
國際通例,戰勝國有權使用戰俘的勞力。我們到南京時,看見日俘正在揮汗修路,江灣新建的機場尚未修好,仍由日俘繼續施工。多年后,美國好萊塢拍了一部有名的電影:《桂河大橋》,演出英軍戰俘修橋的故事。雖然做了俘虜,為敵人修橋,那個英軍上校還是很興奮,他說,身為軍人,一生做的都是破壞工作,難得有機會建設,他一定要督率部下,提高工程水平。日軍攻打中國,一槍一個洞,一彈一個坑,留下無數斷橋殘壁,征用他們出力建設,也是一種教育。
▲《桂河大橋》劇照
有一天,我去看他們修路,皇軍一變而為苦力,也是千載難逢的景觀。那時機械器材缺乏,修路還是靠鍬和鎬,他們挖過許多戰壕掩體,操作十分熟練。動作比較慢,似乎不甘心?但是一鍬一鎬下去很確實,不敷衍了事,也沒看見有人擅自休息走動或抽煙喝水。
軍官帶隊督工,工地狹長,他不停地走動察看。盟軍規定,日俘遇見戰勝國的軍人,不論對方階級高低,都要敬禮,而對方不必還禮(這是長官唯一叮囑過的注意事項)。乖乖,他向我敬禮的時候,我還真覺得如在夢中。下次再去,我到馬路對面遠遠地看,躲著他。連上有個班長,他每天故意走過工地,每天享受一個敬禮,大日本皇軍的軍官,動作敏捷,姿勢正確,從未違背盟軍的規定。我聽見有人笑那班長無聊,那班長說,“抗戰八年,除了這個,咱們還能撈到什么?”他每天計算一共得到多少敬禮,到沈陽后,我聽他數到第七十次。
我也曾到江灣看日俘修機場,那里參加勞動的人數多,一片黃塵中黃螞蟻成群蠕動,乍見之下,產生錯覺,還以為他們構筑工事,包圍上海。我看見他們整隊歸營,盡管鞋襪破舊,軍服骯臟,他們的隊形仍然成列成行,目不斜視,無人交頭接耳。官長的軍服上業已卸除那些顯示階級尊嚴的佩件,外形和他們一樣狼狽,同時也失去了關乎他們生死榮辱的權力,可是他們對長官的尊敬服從絲毫未減。那時怎么也沒料到,兩年零十一個月后,我狼狽奔往江灣,由江灣逃出大陸。
聽說上海的慈善機構想捐一批鞋襪給這些日俘,人家不要。如果說日俘決心給京滬人士留下“去思”,他們辦到了,報紙雜志不斷有人稱道他們。據說他們在投降前一天照常出操上課,紀律嚴整。據說投降后照常整理內務,被服裝具一絲不茍。據說繳槍之前把槍擦得干干凈凈。據說他們登船回國,秩序井然,無人搶占好位子,而且讓婦孺優先。他們的財物都得留下,只準帶很少的錢、很少的隨身用品,例如五百日元的現款,一只手表,一只自來水筆。憲兵檢查嚴格,據說他們無人違反規定。
不久,我們走海路赴東北,葫蘆島登岸,正是夕陽西下,我看見許多日本僑民在碼頭上排成隊伍,接受檢查,老人彎著腰,排在最前面,然后是婦女,牽著小孩子,最后才是青壯男子。隊伍很長,沒有聲音,圖畫中才有那樣的沉默,只聽見海浪拍打堤防,連小孩子都不走、不跳、不哭、不叫。海水中一艘輪船等著送他們回國,記得是一艘年久失修的老船,外殼油漆斑駁,我當時有一個念頭閃過:如果海上起了大風大浪,這樣一艘船能把他們平安送到日本嗎?
▲小林淺三郎向何應欽呈遞投降書
投降,日本軍人一萬個不甘心,閑言閑語很多。中國政府派陸軍總司令何應欽飛南京“受降”,日軍總參謀長小林淺三郎呈遞降書,兩人留下歷史性鏡頭。我乍見那張照片時,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看了幾十年,終于看出眉目來,那位降將雙手送出“那張紙”時,紙離桌面太近,太低,“那張紙”也沒過桌面的中線,何大將得伸長胳臂俯著上身接過來,“降將”有機心,何上將恐怕是有些慌張。單就那授受片刻而論,日本沒輸。
日本關東軍大約有十萬人不愿投降,拋棄妻子兒女,遁入長白山中,再也沒有出來。長白山區冬季有四十天下雪,氣溫經常在攝氏零下四十度左右,他們沒有生存的條件。奇怪的是沒有人逃回來,估計最后的結局是集體自殺,而且是少數人控制多數人強迫自殺。
他們的妻女擔當另一種角色。那時國民政府船只有限,東北的遣送工作排在最后,我到沈陽時,馬路兩側日僑擺了許多地攤,出售他們帶不走的東西,維持目前的生活,大件如鋼琴沙發,小件如玩偶花瓶,雖說家產充公,當局并未禁止。
那些專售“小件”物品的地攤最有看頭,日本文化琳瑯滿目,地攤后面幾乎清一色的“跪”著一個女子,絕對沒有男孩子出現,只有他的母親或姐姐,她們給“男子”留面子。她低著頭,雙目下垂,并不真正照顧她的貨物,任憑顧客自動取貨,自動照標價付款,如果有人白白拿走,她也沒有任何表示。偶然有男人(多半是關內來的中國大兵)伸手去摸她的臉蛋兒,強迫她抬起臉來,她的反應是“三不”:不合作,不掙扎,不出聲。
以上選自《王鼎鈞回憶錄》,書里記錄的好些事,給人印象深刻。
鼎公已百歲高齡,人到晚年,耗盡17年,完成四冊大書:《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抗戰、流亡、內戰、白色恐怖……這四部回憶錄脈絡清晰,藉個人離亂的遭遇顯現火焰山似的動蕩年代,讀來仿佛章回小說,精彩故事一個連接一個——這,其實是耄耋之年的鼎公用自己的青春與血淚換來的!
抗戰時期,王鼎鈞先后在日軍占領區,和抗戰大后方生活;內戰時期,他成了國民黨憲兵,看見了國民黨最巔峰狀態,后來淪為了解放軍俘虜,在解放區生活;1949年后,他來到臺灣。鼎公說,“我的經歷很完整,我想上天把我留到現在,就是叫我做個見證。”
難得的是鼎公并未將回憶錄寫成自己的血淚控訴,而是以文學的求美、史學的求真、哲學的求解將血淚化成明珠,不見煽情,不見吶喊,平心靜氣,卻有史詩般的壯闊和觸及靈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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