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于《文學遺產》1997年第2期，圖文轉引自網絡，旨在知識分享，如涉版權問題，聯系小編刪除。

近年來學術界似有一種趨勢,文章越寫越長,書越寫越厚,尤其是一些通史、通論性質的著作更是規模宏大,動輒數百千萬言。這是學術繁榮的表現呢,還是受到了商品經濟的負面影響而出現的競趨“大路貨”的現象?頗令人困惑。

步入新時期后,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中已經多次興起波瀾。過去評論作家作品時必須恪遵思想性第一、藝術性第二的原則,如在藝術分析上比重加大,就有可能被人扣上提倡形式主義的帽子,因而少見分析精辟之作。撥亂反正之后,學界松綁,賞析之作應運而生,迅速地形成了一股賞析熱。隨之出現了種種集合之作,賞析辭典大批涌起,有的印了幾十萬冊,說明社會上確有這種需要。但利之所在,各出版社紛紛跟上,分門別類的各種辭書大量出現。工具書形成熱潮,無疑是件好事,有助于人們的學習,但搶時間,占市場,粗制濫造的情況極為嚴重。其后出現的評傳熱、白話翻譯熱、叢書熱等等，無不出現這一適應市場需要后立即陷于惡性泛濫的周期現象。經濟大潮是無法阻擋的,但學人于此如何自處,卻值得深思。

古人說“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聞”,這自然是封建社會中的濫調。但在學術上想卓有所成,十年寒窗苦讀的精神怕是應該具備的，有識之士不斷勸說青年學子“甘坐十年冷板凳”,亦即此意。處在目下人人想發財的環境中,清貧自守很不容易,但若無一點不為潮流所動的呆勁,怕也難以成事。

或許重提此事已近不識時務,我總覺得凡為學人者必須在單篇論文上下功夫。研究某種學問,總得循序漸進,搜集材料,甄辨考索,發掘意蘊然后寫成單篇論文。這樣的論文,出于個人的沉思冥想,才可能是有血有肉的精品,不致人云亦云,千人一面。這樣的研究論文多了,學界不斷涌現新的成果,學術才能前進,才能發展。這才是真正的學術繁榮。

即以王國維而言基礎何等深厚,研究殷周史時,對甲骨文狠下功夫，當時行世的《鐵云藏龜》《殷墟書契前編、后編》《戩壽堂所藏殷墟文字》等幾種,他都一以作過研究,在小學上也下了功夫,文字、聲韻、訓詁等方面,都有發明。曾撰《宋代金文著錄表》一卷、《國朝金文著錄表》六卷,對傳世的銅器銘文大都作過研究,又勤讀十三經注疏，而對《尚書》與三禮之學,尤為致意。為研究古史,故對《竹書紀年》也下功夫加以整理。就在這樣的基礎上,精心撰就《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等文，開近代新史學的先河。又如他的研究戲曲,先后撰有《曲錄》、《戲曲考源》、《錄鬼簿校注》、《優語錄》、《唐宋大曲考》、《錄曲馀談》、《古劇腳色考》等文，憑藉這些研究成果,最后撰成《宋元戲曲考》一書。王國維在戲曲史上的地位,就是這么奠定的。由于他的努力,從發掘材料、撰成單篇論文到編纂成書,在文學樣式的新領域中進行了開拓,才能使學術真正得到發展,個人也由此而不朽。

返觀目下的有些學界中人,沒有見過他們寫過什么有新見的論文，未在從事的學術領域中做過什么深入的專題研究,但大部頭的著作照樣出現。這樣的著作,不免東抄西襲,雜纂成文。當然，有的人也有辦法，或標榜某種西洋新理論,或在章節安排上作些變化，即以領導新潮流自許。這樣的著作,究竟有何貢獻,難以評判。

即使是一些過去做過專題研究的學者,將小型著作改成中型著作，再擴大為大型著作,也總覺得不能算是成功的嘗試。猶如一碗美味的雞湯本來鮮美可口,但若沖些水進去,變為一鍋雞湯,品牌可以不變,但鮮味也就所剩無幾了。

目下有些大部頭的著作中還出現一種現象,就是從頭到尾,不加一條小注。他們自己沒有解決問題;人家解決了的,不清楚;引用誰家之說即使清楚,也從不提示。對前時這一問題發展到什么階段,內部存在著哪些問題,前人作出了什么貢獻,均不置一詞。行文一氣直下，令人覺得一切都是他個人的獨創。做研究工作，總得有一定規范,清儒已有不隱瞞出處的共識,西洋學術也以不隱沒前人成果為必須遵守的職業道德,我們的有些文字工作者,在這些地方過嫌隨意,應當糾正。要培養良好的學風，大家應該遵循學術著作中的一般規范才是。

有人預測,學界在經歷了各種熱潮之后,即將出現一股編寫文學史的高潮,但愿這股高潮能夠避免上述種種流弊,在正常的軌道上前進。希望編寫文學史的學人能在大部分章節中都有自己的鉆研成果。即使不能一一做到,那在引用他人成果時,也能不沒他人的勞動,分別注明。

中國文學史源遠流長,包孕至富,個人獨立完成,確有困難。集合一批學者,分工合作,當是可行之舉。但大家都應把這看成是一種具有完整體系的著作,而不能一味抓進度,趕時間,以致雜湊成章,完成任務交差算數。

中國古來只有政治史的編寫，而無分門別類的學術史出現,但值得探索的是,為什么《資治通鑒》這類出于眾手的編年史可以取得巨大成功。我想司馬光除了選得當時最杰出的史家做助手,在資料的積累和鑒別上下過大功夫之外,具有明確的史觀,當是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目下編纂文學史,應該在史觀上進行深入探討,這是史書的靈魂,如果在這問題上無新突破,或將難以取得新的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