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上坪村記

在上坪村這片浸潤著山風與人情的土地上，我家曾與兩位女子血脈相連，情深緣淺。一位是來自梨樹坡的前弟媳，青瓦屋下走出的溫婉女子，曾為我弟家添一脈香火，育一女如花，笑語盈門，而今雖勞燕分飛，卻依舊在歲月深處留有一席溫存。另一位是出自王家坳的前舅婆，仁心厚德，眉目如畫，與我舅佬共筑巢穴，生下一子，延續了我們家族的枝蔓。

她們，一個是屋檐下走過的舊時光，一個是山道旁靜默的溫柔，都曾在家族中落下深情一筆。雖緣盡于途，然情未斷，如同金釵泉邊不息的流水，在記憶深處靜靜流淌，潤澤心田。

上坪村的名字，源于兩塊嵌在山脊上的平坦土地。一上一下，如天地隨手擺放的棋盤，又似歲月刻意留下的印記。村里老人說，早年這里叫“上平江”，后來口耳相傳，“平”成了“坪”，反倒添了幾分泥土的敦厚。站在山崗遠眺，萬泥沖、王家坳、杜家山、穿風坳……這些地名像一串散落的珠鏈，綴在連綿的綠意中。山風掠過，林濤起伏，仿佛能聽見遠古的巴陵方言在這片土地上竊竊私語。

1949年，新中國初立，上坪農協會在這片山崗扎下根來。從互助組到高級社，從人民公社到村民小組，村子的建制幾經更迭，卻始終守著“兩畝平地”的名號。老人們至今記得1958年的光景：花苗人民公社成立，上坪大隊的牌子一掛，全村人擠在曬谷場上敲鑼打鼓。到了1984年改制為村，公路未通，村民挑著竹簍走十幾里山路趕集，扁擔壓彎了脊梁，卻壓不彎山民的韌勁。直到1989年，一條機耕路蜿蜒上山，拖拉機第一次轟鳴著碾碎山間的寂靜。村口那棵百年古樟下，一群孩子追著車轍印瘋跑，笑聲驚醒了沉睡的泉眼。

村東頭有一口泉，名喚“金釵泉”。乾隆年間，天子南巡至此，隨行的金華娘娘掬水而飲，忽見一對紅鯉曳尾嬉游，粼光中金釵滑落，剎那間泉底金光迸射，紫氣升騰。待隨從打撈，卻只剩一汪清冽。乾隆笑言：“金龍游，金釵落，金魚回，金釵現。”娘娘嗔怪天子戲謔，卻不料一句“現”與“縣”的諧音，竟讓“金釵縣”的名號在民間流傳百年。如今泉邊立著一塊斑駁石碑，字跡模糊，唯有“乾隆御覽”四字依稀可辨。村里道士做白事道場時，仍要焚香誦念古地名，仿佛那些消失的縣界、改換的村名，都化作了紙錢灰燼中的一縷執念。

泉水滋養的不僅是傳說，還有土地上的生靈。瓜甜果香，四季豆青翠，黃梨掛霜，西蘭花如翡翠雕琢。村里人常說：“上坪的土是長了魂的。”春種秋收，農人們弓腰揮鋤，汗珠子砸進泥土，濺起的是千百年來未曾變調的辛勞與盼望。收獲時節，辣椒紅火、玉米金黃，一筐筐農產品堆在大門口，等著卡車運往山外的世界。有年輕人在網上直播賣貨，鏡頭對準田壟，背景是老祖山的輪廓，彈幕里飄過一句：“這山這水，如武俠小說里的隱世村落。”

翻開上坪村的干部名冊，仿佛掀開一部用鐮刀與汗水寫就的村史。1958年，龔寅初在公社化的鑼鼓聲中接過第一任書記的擔子。十二年間，他帶著村民開荒拓土，硬是在石頭縫里種出玉米棒。1971年，周厚初上任時，村里通了第一盞電燈。昏黃的光暈下，他蹲在曬谷場抽旱煙，煙鍋里裝著對“高產田”的執念。村民至今記得他掄著鐵鍬挖水渠的背影——那是用九年光陰鑿出的生命線，從萬泥沖引來的山泉，終于流進了干裂的稻田。

陳桂生是1980年的“救急書記”。山洪夜襲石溪堤壩，他帶人用竹筐裝石頭堵缺口，三天三夜未歸家。妻子提著煤油燈沿溪流找，只見他裹著濕透的蓑衣，蜷在堤壩下打盹，手里還攥著半塊冷紅薯。周志兵的名字在冊子上出現過兩次。1984年，他成為最年輕的書記，帶著后生仔修毛路、架板橋；2012年他再度歸來，兩鬢染霜，蹲在塌方的村道上用保溫杯裝燒酒暖身子。

龔育香1986年上任，他用三年時間作答：組建婦女采茶隊，把茶葉賣到岳陽城，又給村小學添了十二套新課桌。1990年的周艷明像一陣穿山風，兩年任期內，他給家家戶戶安了廣播喇叭。清晨六點，《東方紅》的旋律準時從老祖山蕩到杜家山，放牛娃跟著哼。余鳳兵接任時正逢打工潮興起，他挨家挨戶勸年輕人：“莫急著走，村里要辦磚廠啦。”

新世紀交替之際，陳雙龍掌舵八年，見證了山村的劇變。他給村委會裝了第一部電話，號碼用紅漆寫在墻壁上；2008年的周望龍像是過渡的逗號，在任十三個月，卻給山道裝了二十盞太陽能路燈。燈亮那晚，七十歲的周娭毑抹淚：“我嫁過來那夜，火把差點燒了我的嫁衣。”

周代華與周代奇的任期，恰逢智能手機叩開山門。2009年，周代華在村民大會上展示網購的甜瓜種子；2014年，周代奇架起村里第一根網線。科技悄然改變著這片土地，但山民的腳步依舊踏實。

村西頭的周代軍，年少時背著書包走出山外求學，最終成了長煉總公司長盛分公司的掌舵人；周湘福從月田鎮人大副主席到縣移民局紀委書記，半生宦海浮沉，卻始終在述職報告中寫道：“我的根，在上坪的梯田里。”最讓村民感慨的，是余坤球的故事。村干部周軍勝告訴我，這個初中輟學的家具商，卻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縣、市、省，甚至北京都有他的朋友。在平江縣城幾度浮沉，曾在2000年的時候商海折戟，又靠著混凝土生意東山再起。創辦了平江縣通晟混凝土有限公司、與人合辦了平江縣潤通機動車登記代理服務有限公司等。他給村里捐錢建橋修廟，每年春節挨家挨戶給老人塞紅包，卻對旁人的贊譽連連擺手：“莫提我，我就是個山里出去的粗人。”

1994年冬，我初次踏上接親的路。那時的上坪還是機耕沙子路，我和兩位媒人踩著凍硬的泥沙路往梨樹坡走。弟媳余桂求的家在半山腰，青瓦房上積著薄雪，檐下掛著冰凌。媒人偷偷拉我到柴房后，搓著手說：“多拖些時辰，好多討幾個紅包。”話音未落，桂求的哥哥余坤球掀簾而出，濃眉一挑：“發親要趕吉時，莫誤了我妹子的前程！”眾人哄笑，我臊得滿臉通紅，忙將紅綢塞進新娘手里。返程時，嗩吶聲起，山道上留下一串歪斜的腳印，像極了命運草草的批注。

次年，我又為舅佬接親，新娘周紅秀是王家坳的大美人，杏眼朱唇，嫁衣上的金線繡著并蒂蓮。轎子行至穿風坳，忽遇一陣小雨。紅蓋頭下的新娘卻哼起了山歌：“三月采茶茶發芽，妹在山頭等哥來……”歌聲混著雨聲，仿佛還未散去。可惜后來，桂求和紅秀都先后離開了我家。山里的婚姻像野葡萄，甜中總帶澀，但那些接親的清晨、嗩吶的喜慶、冰凌融化的滴答聲，卻成了我記憶中永不褪色的底片。

老祖山是上坪的脊梁，生產隊時代，山腳住著百來戶人家，春耕時吆喝聲能傳到杜家山。后來人口外流，生產隊改稱小組，只剩七八戶老人守著老屋。村北的荒山曾蔓延數里，野豬在灌木叢中拱土，鷂鷹掠過裸露的巖石。近年退耕還林，松柏重新覆上山脊，但村民仍習慣將棺木抬往老祖山西麓，那里是“上坪”最后的領地。

（上坪村的城隍水廟）

村南的城隍水廟，是余坤球捐資三十萬多重修的。青磚碧瓦，飛檐下懸著褪色的銅鈴。廟內供著三尊神像：城隍爺持笏端坐，左右判官一持生死簿，一握打鬼鞭。逢年過節，村民來此焚香叩拜，求子、求財、求平安。最熱鬧的是中元節，道士們披法衣，口中念念有詞，在廟前空地設醮壇。經文聲一起，山霧便低低壓下來，仿佛幽冥與陽世的界限就此消融。

有一次，見一老婦跪在城隍像前喃喃發聲：“求菩薩保佑我孫兒考上縣一中。”她身后的功德碑上，余坤球的名字列在首位。我問村里人：“余總還信這個？”村人一笑說道：“他捐錢時說，廟是給人心的，不是給神仙的。”這話讓我想起村口新修的便民橋，橋欄上刻滿捐款者的名字。或許山民的信仰，就如橋下的溪水，淌過石縫，終究朝著人煙溫暖處奔去。

如今的上坪村，公路已通到每個小組。年輕人騎著摩托或者開著小車下山，后備箱里塞滿甜瓜和茶葉；留守的老人坐在門檻上剝豆角，手機里咿呀唱著花鼓戲。年輕人回家，拍下金釵泉的晨霧、老祖山的落日，發在朋友圈配文：“最后的桃花源。”有的村民看了搖頭說道：“哪有什么桃花源？不過是祖輩熬慣了苦，把日子過成了詩。”

去年除夕，余坤球照例給老人發紅包。七十歲的周娭毑攥著六百塊錢，抹淚道：“我崽在廣州打工，三年沒回來了，坤球比崽還親。”夜色漸深，家家戶戶點亮燈火。站在山崗上望去，那零星的光點，微弱卻固執地亮著。我知道，有些光會熄滅在遠方的城市，有些光會長成新的星辰，但上坪終究是上坪，托著人間煙火，在湘北的山旮旯里，默默續寫著山與人的千年契約。

上坪是一個有靈魂的村莊。這篇文章，我前后修改了三次，字斟句酌，仍覺意猶未盡。最終，我又將文稿寄給了月田鎮的退休干部、詩人李梓勤老師，請他指點斧正。他的細致批注與中肯建議，為文章增添了更深的歷史底蘊與人文溫度。感激之余，更覺文字有靈，鄉土可親。（圖片為上坪村周軍勝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