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瓊瑤
一九四九年夏天,我們一家六口,在幾經波折之后,終于來到中國的寶島臺灣。
我們在廣州,曾經滯留了兩個月之久,因為我們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了扒手,把我們的入臺證和旅費全部扒走了。
父親在大街小巷中貼啟事,呼吁那位“扒手貴人”把證件還給我們。后來,那位“貴人”真的看到了啟事,把入臺證寄還到旅社。同時,在臺灣的王伯伯,又及時寄給父親旅費,我們才終于成行。記憶中,我們的旅程,總是一波三折的。
初抵臺灣,所有的事物都很新奇。
父親接受了師范大學的聘書,在中文系當副教授。師大分配給我們家一幢二十個“榻榻米”大的日式房子。
那時的臺灣,才從日本人手中接收不久,街上的建筑,都是日式的,住宅區的住宅,也完全是日式的。我們的住宅很小,但是小歸小,卻“五臟俱全”。
前面有小小的前院,前院里有棵大榕樹,矮矮的圍墻下,盛開著杜鵑和美人蕉。進門處有“玄關”,要脫鞋才能走上榻榻米。
我們有三間房間,前面是八個榻榻米的客廳,后面有六個榻榻米的廚房,旁邊還有間四個榻榻米的餐廳,餐廳后面有小小的臥房,臥室后面有長廊,長廓盡處是廁所。然后,還有小小的后院,后院中高聳著兩株椰子樹。
我還記得,遷進這房子的第一天,母親就非常興奮。我那可憐的母親,她自從嫁給父親,一直顛沛流離,居無定所。這時能住進一幢“獨門獨院”的房子,她就欣喜欲狂了。
她說:“這是我結婚以來,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家’!”
于是,母親熱心的擦榻榻米,擦地板,擦窗臺,把整個房子擦得干干凈凈。我們孩子們,第一次住日式房子,進門要脫鞋,真不習慣。學著穿木屐,摔得七葷八素。最高興的還是地上鋪的“榻榻米”,反正住在哪兒都要打地鋪,這次來到臺灣,打起地鋪來最簡單。
這棟日式小屋,我們一住就住了十幾年。
我們的童年,就在這日式房子中結束。兩個弟弟,精力充沛,常在房子里打架,日式房子是紙門,他們一推一摔,就把紙門摔得稀巴爛。于是,父親買來壁紙,發動全家糊紙門。一年內,我們總要糊好多次紙門。
生活仍然是艱苦的,父親的一份薪水,依然不夠我們全家的生活。母親每天在算帳,想辦法縮減開支。
我們穿的衣服,縫縫補補,不知改過多少次,大人的改給孩子穿,姐姐的改給妹妹穿,哥哥的改給弟弟穿。母親一直親自做家務。
家里買不起木炭,都燒煤球爐,那煤球和爐子一樣大,中間有許多孔,一個接一個,終年不熄火。但是,煤球的氣味非常難聞,我一直睡在那四個榻榻米的餐廳里,夜夜嗅著那煤氣,以至于直到現在,喉嚨都不好。
我在小說《幾度夕陽紅》中,曾經形容過女主角李夢竹的生活,那就是我母親的寫照。我還引用過一首詩,那首詩也是我母親寫的:“刻苦持家豈憚勞?夜深猶補仲由袍,誰憐素手抽針冷,繞砌蟲吟秋月高!”由這首詩,就知道我們當年的生活了。
一九四九年秋季,我插班進入臺北師范附小六年級,繼續我那斷斷續續的學業,麒麟念五年級,小弟念三年級。小妹還不到學齡,喜歡爬上矮圍墻,再從圍墻爬上大榕樹,坐在大榕樹上看風景。每天早上,我依然帶著兩個弟弟去上學。
臺灣是亞熱帶,夏天真是熱極了。同學們一下課,就擁進福利社買冰棒吃。我和弟弟們沒有錢,無法買冰棒,看到別人吃冰棒,真是羨慕極了。學校規定穿制服,一星期有兩次“洗制服日”,就可以穿便服。
到了穿便服的日子,同學們個個穿得鮮艷明麗,只有我穿著一件由母親舊旗袍改的裙子,不倫不類,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整整一學年,我只有這一件裙子,沒穿過第二件。每星期最怕的事,就是“洗制服日”。
麒麟和小弟,都到了最頑皮的年齡。別的孩子有玩具,我們沒有。初到臺灣,我第一次看到樹葉上爬著的蝸牛,覺得新奇極了。我大呼小叫的喊弟弟們來看,說:“臺灣的田螺真奇怪,會背著它的殼爬樹葉!”
弟弟們沒有玩具,覺得蝸牛也很好玩。就把樹葉上的蝸牛一個個摘下來,揣了一口袋,兩個人比“蝸牛”,看誰找到的比較大。他們還試著要蝸牛“斗牛”,可惜蝸牛不是蟋蟀,一點斗性都沒有。弟弟們弄了滿口袋的蝸牛,玩得不亦樂乎。
那天晚上,母親照例巡視他們有沒有蓋好棉被,卻發現他們全身爬滿了蝸牛。母親嚇得大叫一聲,差點沒有當場暈倒。從此之后,勒令不許玩蝸牛。但是,不玩蝸牛玩什么呢?他們依然玩蝸牛。
那年我發現了電影。在植物園,每星期六晚上,放一場露天電影,票價非常便宜,只要一塊錢。但是,我連一塊錢都沒有!我每天幫母親洗碗,要求給我一點零用錢,母親有時會給我一角錢。積蓄了好久,才積到一塊錢。沒有余錢搭汽車,我徒步走到植物園,要走整整一小時。
看完電影,再走一小時回家。有一次,電影看到一半,下起大雨來。露天電影是禁不起下雨的,立即停演。我淋著雨奔回家,路又黑,雨又大,中途摔了一大跤,膝蓋都摔出血來。到家后,我渾身濕透,像人魚一樣滴著水,腳跛著,路都走不穩。
母親見了,大驚失色,慌忙幫我換衣療傷,一面就下令,以后不許去植物園看電影。不看電影怎么行呢?那是我僅有的娛樂呀!
童年,就是這樣苦澀的。
第二年夏天,我十二歲,從北師附小畢業,考進了臺北第一女中。走進中學,童年就悄然而去。
細細想來,童年的天真活潑不多,挨過的風霜雨露卻不少。幸福的感覺不多,離別的經驗卻不少。
歡樂的事情不多,痛苦的滋味卻不少。安定的日子不多,流浪的歲月卻不少。
就這樣,我走過戰亂,走過烽火,走過苦難,走過童年。
【外一篇】
瓊瑤自述:我的第一次婚姻
瓊瑤年輕時照片
1、慶筠
慶筠,二十六歲,畢業于臺大外文系。他不是父母為我“安排”的男朋友,也不是來自父母了解的家庭。
他的出現,完全是個“偶然”,他和我成為朋友,是父母的一個大大的“意外”。慶筠的身世,是蠻可憐的。他是浙江人,十七歲那年高中畢業,跑到臺灣來找舅舅,從此就和父母離散了。
在家鄉,他有很好的家庭環境,在臺灣,他卻形同孤兒。完全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決心,他考入了臺大。在沒有任何經濟支援,也沒有家庭溫暖的情況下,他獨自苦撐,終于完成了大學學業。
認識我那年,是他大學畢業的第二年,他正在臺北近郊服兵役。說起來,他這人是有些瘋狂的。在臺大,他本來考入電機系。那時,電機正是最熱門的科系,考進去非常難。
他好不容易考進去了,念著念著,竟發現自己狂熱的迷上了文學,于是,他毅然的放棄了電機系,轉入外文系。因而,別人的大學念四年,他的大學竟念了七年。
他和我的認識,也因文學而起。那時,他和我一樣,正熱中于寫作。他想寫一篇歷史小說,需要一些歷史資料,他就毛遂自薦,來我家找我父親,研究歷史問題。事有湊巧,他來的那一天,父親不在家。
我正在客廳里和麒麟、小弟玩橋牌,三缺一,他坐下來就加入一腳。我們四個就玩起橋牌來,一場橋牌玩完了,他和我們三個都混熟了。
第二天,他又來了,沒有找父親,他找我。談文學,談寫作,談抱負,談小說……他驚奇于我居然看了那么多文學作品。我驚奇于他對寫作的狂熱。我們一談起來就相當投機,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要找一個志趣相投、興趣接近的人并不容易。
我前面已經寫過,我那時正有年輕男孩的“包圍”。慶筠不屬于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他糊里糊涂的闖進來,糊里糊涂的就對我發生了感情。
我珍惜他這份感情,因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沒有經過“安排”,他也沒有對我的過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光來看我!他喜歡我純粹因為我是我,并不因為我是個“有浪漫故事”的女孩。
就這樣,我和慶筠開始“約會”。他第一次約我出去,不敢只請我一個人,他向同學借了一把獵槍,約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獵”。此事也非常“新鮮”,從沒有人約我去“打獵”過。
我們四個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獵槍交給麒麟和小弟,說:“槍只有一把,人又太多!這么多人在山里走,把野獸都嚇跑了!這樣吧,我把槍讓給你們兩個,你們去打獵!我和你姐姐去看風景!”
麒麟、小弟一聽大樂,拿了槍就跑掉了。慶筠這才轉頭看著我,透了口氣說:“好不容易,想出獵槍這個點子來,總算可以把他們兩個給支開了!”
他說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來。說實話,那個時期,能讓我笑的人不多,能讓我笑的事也不多。笑完了,覺得和他蠻親近的,這種親近的感覺也很好。
自從和老師分手后,我覺得自己已命定孤獨。雖然和別的男孩也約會過,我卻從沒有走出過我的孤獨。這時,我仍然沒有準備走出我的孤獨。對老師,我依舊深深懷念。
可是,和慶筠在一起,比較容易打發時間,聽他談文學、談小說、談寫作……都是我愛談的題目。然后,他拿來厚厚一疊剪報給我看,都是他大學時代發表的作品,他靠這些稿費來維持生活和繳學雜費。我翻弄剪報,心中佩服。
他卻說:“這些都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一點文學價值都沒有!我為了生活只好寫這些投人所好的東西,這些東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寫一些真正有血有肉有骨頭有生命有價值的作品!”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大為折服。心想,我只求作品發表,我就會高興死了,管它是不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他能“騙稿費”,就不簡單,他居然還不滿意!
到底是臺大外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和我這個高中生不一樣。他的胸懷大志,使我不能不刮目相看。再去細讀他“騙稿費”的文章,覺得文筆流暢,表達力非常強,短短的小品文,親切可喜。一些短篇小說,也寫得頗為生動。
文學和寫作,把我和慶筠拉得很近。這時,母親卻有些緊張了。她對慶筠的來龍去脈,完全摸不清楚,看他窮得滴滴答答,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說起話來雖然壯志凌云,就怕做起事來不太實際。母親已經看到我“寫作”的艱辛,現在無巧不巧,又來了個慶筠,居然想把“寫作”當成第二生命!
兩個“夢想家”在一起,除了夢想,還能有什么?母親把這看法,非常婉轉的對我說了。然后,就下個結論:“我看,你還是收收心,去考大學吧!”
我一聽到“考大學”就心驚膽戰,渾身所有的神經細胞都緊張起來。我知道,母親始終沒有放棄讓我讀大學。就連那些包圍我的男孩子,也鼓勵我考大學。
只有慶筠與眾不同,他振振有辭的說:“如果你志在寫作,讀不讀大學都一樣!許多文學系畢業的學生,念了一肚子的文學理論,仍然一篇文章都寫不好!我畢業的那班同學,現在準備走寫作路線的,只有我一個,所以,與其浪費時間去考大學,念大學,不如立刻去寫!”
他的話,于我心有戚戚焉。
這時,我對慶筠已頗有好感。但,好感歸好感,至于戀愛,還有好大一段距離。我曾經那樣轟轟烈烈的愛過,所以我知道什么叫戀愛。慶筠呢?他懵懵懂懂,雖然在大學里也追過女孩子,也似乎愛過,似乎失落過。
但,那都只是淡淡的來,淡淡的去而已。這次和我的認識,完全在他的“計劃以外”。他像一個出軌的火車頭,一滑出自己的軌道,就完全無法控制。他用很大的沖力沖向了我。我心惶惶,充滿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隱隱的抗拒。
自從和老師分手,我就認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了,不止不會戀愛,而且沒有能力戀愛了。那次初戀,帶來的創傷如此深刻,我仍然時時陷在往日的傷痛里。
午夜夢回,老師的影子揮之不去。這樣的我,怎么能和慶筠談戀愛呢?這對他是不公平的。于是,我有意拉遠兩人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我越退,他越進,我想淡化,他卻狂熱。
在這種情況中,我的情緒真矛盾極了。說實話,慶筠填補了我內心的空虛,帶給我好多的溫暖。讓我在孤獨和無助中,有了扶持。我對他確實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么自卑,依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我,居然能讓他心動,他的“心動”就“感動”了我。我一直是個非常容易感動的人。有一天,我生病了。我的身體并不很壞,可是,自幼就過著顛沛流離的苦日子,難免抵抗力弱。
幾乎每年的冬天,我都逃不過要感冒一次。我的感冒,總是來勢洶洶。那天,我臥病在床,因為發燒,有些昏昏沉沉。我說過,我的臥室就是餐廳,在廚房的隔壁。廚房中正在生煤球,煤氣滿溢在我的房間里。
我躺在床上,咳得厲害。咳著咳著,我忽然發現慶筠正忙得不可開交,他給那扇通廚房的門,加了一條彈簧,讓它能自動合上。他發現這樣仍不足以阻擋煤氣,就拿著膠紙,把門縫密密的貼起來。
我看著他做這件事,覺得他好傻,那扇門一天要開開關關幾十次,貼膠紙有什么用?但,一轉頭,我淚珠滾下。在這小屋里已住了快十年,第一次有人想幫我阻擋煤氣!
慶筠沒有父母,沒有家,他很窮。窮得只有一件西裝上衣,兩條西裝褲。兩條褲子是必需品,要換著穿,一件西裝上衣也是必需品,永遠不肯脫。后來,我才發現,他的兩條褲子,屁股后面都磨破了,破得不忍卒睹。
他就穿上西裝上衣,用來遮住屁股。所以,不管天氣多么熱,他就無法脫掉西裝上衣。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還有一件毛衣,毛衣的線頭都已經滑落,整件毛衣,稀稀落落,像山羊胡子般垂著胡須。
那不是一件毛衣,簡直像個破魚網。他卻珍惜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他說:“這是我母親親手給我打的,穿著它,我就暖了!”
我真不知道穿著它,怎么會暖?但是,他這種小地方,實在讓我心酸酸,充滿了憐惜。
這件毛衣的邊際效用,還不止于保暖,每到夏天,他居然有本領把這件毛衣送進當鋪,他對當鋪老板說:“你放心,這是我母親親手打的毛衣,對我而言,是件無價之寶,我絕不可能讓它死當的!所以,你放心的當給我,我一定會來贖!”那當鋪老板,也真的會當給他。
過了一陣子,他拿到稿費,就飛奔去贖毛衣,從來沒讓那件毛衣死當。一年里面,這件毛衣在當鋪里出出入入,總有好幾次。后來,當鋪老板對他也熟了,只要他拎著這件破毛衣來,就當給他兩百元。
在我和他交朋友這段期間,他難免要多用一點錢,這件毛衣就經常躺在當鋪里。他雖然這么窮,卻窮得滿不在乎。他對物質的需求已接近于零,只是滿腦子想寫作。他這種傻勁,和他這份窮苦,都讓我心中惻然。
然后,他退役了。退役之后,他原準備找間能擋風遮雨的小屋,去埋頭從事寫作。可是,小屋也要錢,沒有人會給你白住的小屋。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在同學幫助下,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
那學校在臺北近郊,新店附近,一個名叫“七張”的地方。在那時候,算是相當荒僻的地點。學校是私立教會學校,待遇不高,所喜的是,工作時間也不長,每天只要教兩節英文,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屬于自己。
學校本來不供宿舍,看他實在沒地方住,就把校園中一間堆雜物的小破房間清理出來給他住。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嚇了一跳。那小屋單薄極了,是由幾片木板搭蓋而成,由于年久失修,門窗都早已破損。風一吹過,窗也動,門也動,連木板墻都會動。
窗子外面,是學校最荒僻的一個死角,到處都是荒煙蔓草,看起來十分蒼涼。小屋里,有一張木板床、有一小書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我看得好不凄慘,他卻笑嘻嘻的說:“夠了!能寫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夠了!有筆有稿紙,夠了!有我的頭腦和我的決心,夠了!”
他在那兒左一聲“夠了”,右一聲“夠了”,我看來看去,實在是左也不夠,右也不夠。心想,這小屋已破落得無從改善,最起碼幫他把小屋的氣氛改一改吧!于是,第二次,我帶了一盞有紗罩的小臺燈,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兒,我要幫他縫制一面窗簾。
那天,他坐在小臺燈下寫作,我坐在床上縫窗簾,房間里靜悄悄。他寫著寫著,回頭看看我。我專心的縫窗簾,他又掉頭去寫作。再寫著寫著,他又回頭看著我。
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針線。我們互視了好一會兒,他終于丟下了筆和稿紙,走到我身邊坐下來,握住了我的手,誠摯的說:“我們結婚吧!與其分在兩處,各人孤獨的寫作,不如聚在一起,結伴寫作!你說呢?”
我怔怔的呆住了。
2、結婚
瓊瑤年輕時照片
我這一生的遭遇,說起來都相當傳奇。
我和慶筠,原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我們認識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計劃。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嫁給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想過。
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不適宜結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夢想化、太不實際。我呢?我也不適宜結婚的,因為在我心底,老師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
可是,那時的我,非常空虛和寂寞。我那日式小屋,總帶著無邊的壓力,緊緊的壓迫著我:母親要我考大學,弟妹都比我強,寫作的狂熱無人能解,我是家里惟一的“廢物”!
這種種情懷,使我急于逃避,急于躲藏,急于從我那個家庭里跳出去。老師已渺無音訊,初戀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已畫上休止符。一切,一切,造成了一個結果,我認真的去考慮慶筠的提議了。
如果慶筠對寫作不那么瘋狂,如果我對寫作也不那么瘋狂,我們之間大概不會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么貧窮和孤苦無依,我不是那么寂寞和無可奈何,我們之間大概就不會生出憐惜之情。
總之,他的提議讓我心動。最起碼,結婚可以結束兩份“孤獨”,解除兩份“寒苦”,何況還能“結伴寫作”呢?母親對這件事的反應又很激動:
“他那么窮,拿什么來養活你呢?”
母親這句話,深深的刺痛了我。因為,以前,她也用這句話來問我的老師。我很了解母親愛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樣,任性的嫁給一個讀書人,走上一輩子貧苦的路。
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從來就沒過過豐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視為一種“清高”、一種“美德”了。
我當時就忍無可忍的發作了:“我又不是金枝玉葉,又不是富家子弟,為什么我就那么難養呢?如果我命定要窮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讓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反正,你沒有辦法幫我來過我這一輩子的!”
母親瞪視著我,好失望的嘆了口氣:“女孩子一結婚就完了!你這么年輕,為什么不去念書,滿腦子只想結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嗎?”
我無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訴母親,我那么想逃,逃開優秀的弟妹,逃開考大學,逃開日式小屋,逃開我的自卑感……我能說嗎?我不能說!
母親不再說話,她對我失望到了頂。她已經斬斷過我的一次戀愛,不愿再做一次,她又嘆了一口氣,無奈的說:“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選擇的!”
就這樣,我和慶筠準備結婚了。(后來,有許多的報章雜志報導我的故事,都說我“奉母命與慶筠結婚”,這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母親幫我選擇的男孩子,都被我潛意識中的抗拒給排斥了。
一間客廳、一間臥房,還有廚房和廁所。房子雖小,前面卻有個好大的院子,四周圍著竹籬笆,院中全是雜草。房東非常客氣,租金算得十分便宜。
但,這整個眷區,都在田野當中,要走田中小徑,才能到房門口。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所以,我們在結婚前,就忙著清除雜草,種菊花。
就在慶筠興沖沖除雜草、種菊花的時候,我心有不安。我覺得慶筠是個相當天真和憨厚的人,我不能讓他糊里糊涂娶了我,對我的“過去”還茫然不知。
于是,有一天,我詳詳細細的把我初戀的故事,一五一十的全講給他聽。他很仔細的聽完了,就急迫的問了一句:“現在呢?你還愛他嗎?”
我心中一陣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問。注視著他,我無法騙他,無法騙自己。“我想,”我坦白的說:“他會永遠活在我心里!”
“什么意思?”他暴躁的跳了起來,蒼白著臉喊。“當你和我交朋友的時候,他一直在你心里嗎?”
“是的!”他呆住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的樣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擊。我心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騙他。
我咬咬牙,很誠懇的說:“你還來得及后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結婚。坦白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我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被愛,我和你,雖然彼此吸引,彼此憐惜。可是,距離愛和被愛,還是很遙遠。”
“什么意思?”他再度大吼大叫。“你不要代替我來說話,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是怎樣的!”
我默然不語,非常憂郁。他在雜草叢生的院子里暴跳,踢石頭,踢墻角,就是不敢踢我。鬧了半天,他平靜下來,開始思想。他想來想去,顯然是想不通。
然后,他抓住我,激動的說:“我不過問你的過去,反正你發生那段戀愛的時候,我根本不認識你!但是,現在我們要結婚了,你難道沒有愛我勝過愛他嗎?”
我看著他。老天啊,說謊話很容易,我為什么不會說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的說:“我和老師那份感情,簡直是‘驚心動魄’的。我想,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發生那么強烈的感情!”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他跳著腳問。
“和你的感情很溫馨,很沉穩,很平靜。”我試著解釋我的感覺。“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覺得彼此這么親近,這么興趣相投。決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對你好,對你忠實,為你持家,為你做一切……”
“你講這些都沒有用!”他氣惱的打斷了我:“只要肯定的告訴我,你愛我,是不是,比愛他,多?”
我哀傷的搖搖頭。他臉色灰白,氣沖沖的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著他定奪。他開始繞著那個院子走,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像一只困獸。
然后,他一下子停在我面前,用很有力的,下決心的聲音說:“取消我們的結婚,我不能娶你!我絕對不娶一個愛我不夠深的女人!”我點點頭,轉過身子,我回家了。
回到日式小屋里,回到那間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里,我躺在床上,看著通廚房那道門,門上有他加上去的彈簧,門縫上有他貼的膠紙……我心酸酸,淚珠滾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釋重負,一片坦然。我能這樣誠實而勇敢的說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覺得很了不起。
那夜,我徹夜難眠。一直到天色已經蒙蒙亮,我才睡著。似乎剛睡著沒多久,就感到一陣天搖地動,我一驚而醒,睜開眼睛,他赫然站在我床前,正在那兒死命的搖著我。看到我醒來,他沒頭沒腦的就對著我大叫:
“我管你什么驚心動魄,管你心里還有誰,管你愛誰多愛誰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說的話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對我好,我們有的是天長地久來培養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對我的愛,不會越來越深!”
我一下子就濕了眼眶,心中那樣震動。我要對他好,我一定要對他好,我想著,我要做一個最好的太太,永不負他這片深情。(盡管以后我們的婚姻中發生了許多問題,那天早上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動我心。在我的回憶中,它永遠美好。)
這樣,我們終于攜手走上了結婚禮堂。我們結婚那一天,父母大宴賓客。我畢竟沒有嫁給老師,也算他們的一項功德。必須讓所有的親友知道喜訊。因此,席開二十桌,好生熱鬧,連父親的同事和學生都來了。我披上白紗,穿著新娘禮服,盛裝走向紅地毯的那一端。
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場show!
那一年,我剛滿二十一歲,慶筠二十七歲。我們兩個從認識到結婚,一共只有七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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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貧賤夫妻百事哀
結婚第一年,我們就住在那很“詩意”的田野小屋里。竹籬笆外,就是農田,抬起頭來,就可見到新店的山。
這小屋是單磚的建筑,蓋得“簡陋”極了。墻很薄,每到下雨天,“詩意”就變成“濕意”,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到了臺風天更不得了,屋瓦會整片整片飛走,雨水從窗子縫隙中往里灌,灌得整面墻都塌下來。
每次臺風過后,我們就忙著糊墻壁。廚房很小,只能容一個人,有個小小的爐臺和洗槽。廁所更簡單,連門都沒有,我只好給它掛上一面竹簾子。屋子雖然不怎么“豪華”,我們兩個倒也安之若素。
慶筠每天早上去上課,整個午后和晚上都在家里寫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腳踏車。我每天聽到他“叮鈴鈴”按車鈴,就奔到“花園”門口去迎接他。他有時會帶一些菜回來,我就下廚烹飪,經常做的是“蛋炒飯”,其次是“飯炒蛋”,外加一盤素菜炒肉絲。我的烹調技術實在不佳,好在他也不挑剔。
我們的小屋中,只有簡單的藤床藤椅,因為藤制家具是最便宜的。書桌當然不能少,因為家里有兩個“寫作瘋子”呀!我沒有出去找工作,他寫,我也寫。我那時專攻“副刊小說”,我才不管有價值沒價值,能賺到稿費就好。
因為,母親的話已不幸而言中,慶筠每個月的薪水,我們付掉房租、水電這些必須開銷后,只能買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來天沒東西可吃。賺錢已成為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研究報紙“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寫一些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說”。偶然,小說會登出一篇兩篇,我們的生活可以湊合過去。有時對自己“奢侈”一下,就共騎一輛腳踏車,到新店鎮的小戲院里,去看一場二輪電影,再騎著腳踏車回“家”。
每次看完電影,都是深夜,車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當空,我們也頗能自得其樂。慶筠寫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他屬于“苦干型”。
我不一樣,我常在一種感動的情緒下,去寫我身邊的事與物,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為了“追”我的“思想”,我總是下筆如飛。我稱自己這種寫作是“靈感型”。
我們就在兩種不同的型態下,從事相同的工作,時而切磋琢磨,時而批評鼓勵。他是科班出身,難免對我的作品,有許多意見。可是,我的作品多,見報率也較高,在“經濟掛帥”的前提下,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雖然,我們兩個都“偶有”作品發表,生活仍然是夠苦的。因為,稿費不是固定收入,時有時無。“吃飯”卻是固定開銷,一日也不能少。
我初當“家庭主婦”,總是捉襟見肘,就弄不清楚,為什么每到月底,總有些日子,兩人口袋中都“清潔溜溜”,一點錢都沒有了。我的個性強,當初和慶筠結婚時,曾大言不慚的說:“我窮我苦,那是我自己的命!”
此時,面對“自己的命”,只想如何挨過去,而不愿去向娘家伸手求助。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懂得去做“家庭預算”,并且必須去“執行”這項預算。
我和慶筠,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出在這“家庭預算”上。
原來,我們那時一天的菜錢,只有七塊錢,超過了這個數目,我們月底就會沒錢用。我非常辛苦的去維持各項“預算”,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透支”。
但是,七塊錢實在太少了,我們幾乎難得吃肉,幾天下來,慶筠已經喊吃不消。我卻堅持“吃苦,大家一起吃”,不許亂了預算。這樣,有一天下午,兩人都在埋頭寫作。
忽然,院子外面,有人朗聲叫賣“鮮肉粽子,豆沙粽子”,這一叫,叫得我們兩個都抬起了頭。
“我去買兩個粽子來吃!”慶筠說著,打開了抽屜,拿著我們的“家用”就往外跑。我急忙阻止說:“一個粽子要三塊半,兩個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錢!到月底我們就會有一天要餓肚子!而且,此例一開,我們都不照預算去用,月底又要難過了。”
“管他的!”慶筠說,依然往外跑:“月底的事月底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有人會餓死的!”
“不行!不行!”我說:“船到橋頭不會自然直,每個月到了二十幾號,我都要去當我的結婚戒指!這種事太沒面子,我不要當結婚戒指!”
“你不當我當!”他說:“我現在餓得很,不吃粽子連靈感都不會來!”我看沒辦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協的說:“那么你買一個就好了,我不餓,我不吃!”
我心想,最起碼可以省下三塊半。誰知道,我這樣一說,他竟然勃然大怒起來,跳著腳說:“你為什么不吃?你不吃,叫我一個人怎么吃得下?你就是喜歡這樣,把自己弄得好可憐的樣子,其實那有這么嚴重?連粽子都吃不起?我沒結婚的時候,只要口袋里有錢,想吃什么吃什么,結了個婚,連粽子都沒得吃!”
“我沒有阻止你吃呀!”我委委屈屈的說:“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嗎?你為什么要扯到結婚不結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糧,然后再借債過日子,對我來講,很不習慣呀……”
“好了好了!”他嚷著:“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窮,你不習慣過窮日子……”
“我哪有嫌你窮?”我這下子更委屈了,聲音也大了起來:“嫌你窮還會嫁你嗎?我是寧愿跟你‘吃苦”的,現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
“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越吼越大聲。
“吃苦?我怎樣給你苦吃了?你左一聲吃苦,右一聲吃苦,還說不是嫌我窮,你明明就是嫌我窮……”
我們這場架,吵得真無聊!吵著吵著,賣粽子的人也走了,粽子也吃不著了,文章也寫不下去了,然后我就哭了。哭著哭著,晚飯也不肯做了,我回娘家去了。
如今回憶起來,我們居然會為了吃兩個粽子而大吵一架,簡直是不可思議。我還記得,那次粽子事件結束的時候,父親曾經調侃了我一句:“怎么?你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
慶筠有個綽號叫“老馬”,父親一語雙關,實在是非常幽默。只是,當時,這個“幽默”里,也夾帶著好多的辛酸!“貧賤夫妻百事哀”呀!貧賤夫妻,真的是“百事哀”!
寫到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電風扇。我們那“詩意的小屋”,因為墻太薄了,室內溫度和室外溫度,幾乎都一樣。夏天酷熱,冬天苦寒。我生平最怕熱,到了七、八月,就覺得日子真挨不過去。
和慶筠婚后,我都是自己做家務,大熱天在廚房中炒菜,真是一大苦事。我又怕慶筠穿得太邋遢,會給同事笑話,所以,他的襯衫長褲,我都是自己洗自己燙。
洗衣服還罷了,燙衣服又是一件苦事。每次給他燙襯衫,我額上的汗,滴滴答答落了滿襯衫。因此,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擁有一架小小的電風扇。
一架最小的電風扇,要四百元。我們就是籌不出這個錢來。我省吃儉用,到了月底還要鬧虧空,哪有閑錢買電風扇?我盼著想著,夜里做夢都會夢到電風扇。
這樣,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天我拿到一筆不太小的稿費,有兩百多元。母親看我太可憐,又借給我一百多元,湊了四百元,我買了生平第一架電風扇!有了電風扇,我真是太高興了。
從此,做飯時,燙衣服時,寫作時,我拎著小電風扇到處走。把風扇開了,再做工作。那時,父親有一架舊的收音機,送給了我。我聽著收音機里的古典音樂,一面做家事,一面吹電風扇,感到人生也蠻有意思的。古代皇帝天熱時只能用鵝毛扇,哪有電風扇用?我吹著電風扇,就覺得比皇帝還過癮。
這樣,有一天,我和慶筠到臺北看父親母親,又和麒麟、小弟玩了玩橋牌,回家時已經相當晚了。進門一看,家中居然遭了小偷!把我的電風扇、收音機,和慶筠結婚時所做的一套西裝(他惟一的一套西裝)全偷走了!
我當場傻在那兒,半天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當我終于知道這是事實時,我跌坐在床上,抱頭痛哭。直到如今,我都清清楚楚記得,為了那架電風扇,我哭得多么傷心!坐在那兒,我不睡覺也不說話,只是不停的哭。
不論慶筠怎樣安慰和勸解,我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硬是整整的哭了一夜。然后,我又回到揮汗如雨的日子,每當汗水滴落,淚水也不禁盈眶。小偷啊,偷這樣的“窮人家”,你實在殘忍!
瓊瑤青年時期
4、離別與兒子
結婚第二年,我隨慶筠遷居高雄,因為慶筠終于想通了,在高雄鋁業公司找到一個翻譯的工作,要去上班,以改善家里的經濟環境。上班,這對慶筠來說,實在是相當大的犧牲,他恨透了坐辦公桌,一心一意只想寫作。
但是,經過一年的考驗,“夢想”和“現實”終于抵觸。這一年,我們彼此的作品都不多,想當職業作家固然不容易,想寫一部能藏諸名山的作品更加難。最后,慶筠低頭了。鋁業公司的待遇并不很高,但它屬于經濟部,遠景看好。
當時人浮于事,找工作并不容易。慶筠一被錄用,親朋好友都來恭喜他,連父親母親都為我的生活松了口氣,只有他自己,悶悶不樂。
初抵高雄,在慶筠兩位同學的協助下,租了一棟二層樓的房子。那兩位同學是單身漢,和我們合租這棟房子,他們兩個住樓下,我和慶筠住樓上。反正行李衣物,都很簡單。樓上只有一間大房間,臥室書房客廳全在一起。
慶筠開始當公務員,早出晚歸。每天回家后,匆匆忙忙吃完飯,就又去從事他的寫作。
但,上了一天班,回家已經相當累了。用剩余的時間去寫作,當然寫來寫去不順利。他以前可以有全天候時間寫作,他的產品都不多,這一下,當然少之又少。
我不用上班,每天一個人在家,時間多得用不完,生活也挺寂寞的。于是,我就全力卯上了寫作。副刊小說不再是我的目標,我開始寫長篇。總覺得自己感情豐沛,思想細膩,應該可以寫出一兩本好書來才對。可是,我整天涂涂抹抹,寫了撕,撕了寫,不知怎的,也是寫不順。
我寫了好多“第一章”,都沒有“第二章”,寫來寫去,真覺得自己無能極了,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才氣。慶筠的寫作,比我更不順利,我還偶爾會發表一兩篇短篇小說,他連短篇都沒有!
于是,在兩個人都充滿挫敗感,情緒低蕩的時候,沖突就時常發生。每次都從小沖突變成大沖突,沖突到了最后,就忘了為什么起沖突的,他會對我大吼一句:
“我知道你對我什么都不滿意!因為你心里始終有個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這實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一心一意要當個好妻子,我努力在“忘掉他”,是慶筠,他不許我忘掉他呀!他時時刻刻把吵架的主因丟開,而兜到他身上去。難道我成為慶筠的妻子以后,我就必須把我生命里的“歷史”都一筆抹煞嗎?
可是,今天的我,不論值得人愛,或不值得人愛,不都是由過去的我堆積而成的嗎?這種吵架,總是撕裂我的心。因為,無助的感覺,會隨之而起。我會好幾天都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好在,吵架總是會過去。
慶筠心地善良,吵完了,也會覺得自己在“胡攪蠻纏”,于是,擁我于懷,輕輕說一句:“對不起!”我會落淚。我一直好愛哭。淚水掉完了,紛爭隨之而去。我仍然一心一意要做個好妻子。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我懷孕了。
一切好奇妙呀,居然有個小生命在我體內孕育!我整個人像從睡夢中蘇醒,全心靈震撼于這個發現。一個孩子!我的孩子!這事實挑起了我身體中所有的“母性”,帶給我一陣莫名的欣喜。
我這才知道,孩子在母體中孕育的第一天開始,母愛就同時存在了。慶筠對這個消息不像我這樣興奮。可憐的慶筠,他沒有準備要當丈夫,就糊糊涂涂的當了丈夫,沒有準備要當父親,就糊糊涂涂要當父親了。
但是,自從我懷孕以后,我的脾氣就變得非常溫柔了。我才二十二歲,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過去的狂風暴雨,對生命的懷疑厭倦,都成“過去”。
這時的我,開始“成熟”,開始熱愛“生命”。感到我和慶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體內長大,使我對慶筠也充滿了柔情,充滿了感激。小生命是我們兩個的,我們將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的走下去,為我們,為我們的孩子!
我懷孕的這段期間,變成我和慶筠感情最好的一段時間。我們不再吵架,兩個人都全心全意照顧對方,等待小生命的來臨,這種感覺,實在是美好極了。我幾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會和慶筠恩恩愛愛的活過這一生!
這個時期,我的小弟已考入中興大學森林系,去臺中讀大學了。麒麟從工專畢業以后,在慶筠的介紹下,也到鋁業公司來上班,他學的是冶金,在工廠中擔任助理工程師,我們雙胞胎又常在一起了。
他住在單身宿舍,交了個女朋友,每到周末,就和女友來我家。大家在一起包餃子吃,真是快樂極了。人生的變化,實在是想也想不到的!
就在我懷胎十月,即將臨盆的時候,慶筠忽然被鋁業公司選中,奉派出國!在那個年代,出國的機會,實在少之又少。人人對于出國,都趨之若鶩。
有這么一個好機會,可以出國去看看這個世界,這簡直是件天大的好事!慶筠一被選中,大家對他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恭喜之聲不絕于耳。我卻憂愁極了。
我不喜歡離別,我更不喜歡在我即將臨盆的時候,丈夫卻不在身邊。我希望我的孩子呱呱落地后,能躺入他父親的臂彎里。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自私,可是,我就沒辦法很快樂的去接受這件事。
何況,我和慶筠剛在高雄安定下來,如果他出國,我勢必要回娘家待產。中國人的習俗,回娘家生產是不受歡迎的。我相信我的父母不會那么迂腐。
可是,母親在我結婚時,就對我說過幾句話,“我一生帶大了四個孩子,覺得辛苦極了,所以,我絕不幫孩子再帶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不要來麻煩我!”母親對我這么年輕去結婚,本就不太高興。現在又要回娘家生產,母親怎會坦然接受呢?
我實在很怯場。慶筠一去,就要一年多,我覺得恐懼極了。總記得和老師輕易一別,今生就再也不能重聚,如今又要面對離別,會不會歷史重演呢?我怕極了。慶筠還沒走,我就已經心慌慌了。
不管我心中有多少擔心和恐懼,慶筠還是決定走。我還是回到了娘家,重新住進了那間餐廳兼臥室的小房間。
那是一九六一年七月,慶筠終于乘上飛機,飛了。我在機場,目送飛機遙遙遠去,心如刀絞。為什么人生要有離別呢?為什么青春作伴,卻不相守呢?
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卻離我而去呢?我仰望長空,極目遠眺,只見云天蒼茫,飛機早已隱沒于穹蒼深處。我不忍遽離,佇立良久,老天啊,但愿這番離別,是值得的!但愿慶筠此去,真能獲益良深!
但愿時光飛逝,他已歸來!但愿,但愿,但愿。
慶筠上飛機的第二天,我就動了胎氣。一清早就住進了婦幼中心去生產。孩子來得并不順利,我在產房中足足掙扎了三十六小時。我一直以為自己要死了,一直問醫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慶筠在身邊,握住我的手,給我一點支持與力量。
慶筠不在。母親陪了我一段時間,太累了,她先回家了。當我的兒子呱呱落地時,醫院里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孤獨的躺在那兒,聽著兒子嘹亮的啼哭聲,我的汗水和淚水一齊滾落,心中低低的自語著:“鳳凰,你以后再也不會孤獨,你有兒子了呀!”
雖然心中這樣說著,但在初為人母的那一剎那,我一直躺在那兒掉眼淚。二十四小時以后,護士小姐才把我兒子抱來給我。我捧著他,凝視著他,雖然他不是個很漂亮的小嬰兒,我卻近乎崇拜的看著他的小手小腳,感到“生命”真是“偉大”極了。
我心里充滿了愛和驕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動。我對我的兒子,鄭重的低語: “孩子!不管生命的產生是多么的‘偶然”,你卻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熱愛的!以后,不論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風風浪浪,我都會為你而堅強的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最偉大的一部長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從一個年輕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年輕的“母親”。我還沒有完全適應當“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適應當“母親”的角色了。最麻煩的一點是:我搬回了娘家,我還必須兼顧當“女兒”的角色呢!
5、小慶
我的兒子,乳名叫做“小慶”。
小慶在嬰兒時期,非常愛哭。白天哭,晚上哭,夜里也哭。我初當母親,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亂。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一切正常,哭是“運動”。
但是,小慶“運動”的時間非常混亂,不管是夜深還是清晨,他愛運動就運動。我們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親辛苦了一天,夜里被小慶驚醒,他就嘆著氣問我:“你為什么讓他一直哭呢?你會不會帶小孩呀?”
我是不會帶呀!抱著兒子,我整夜在屋里走來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兒子,別哭了!少運動一點呀!兒子聽不懂,他仍然運動他的。母親對我直搖頭:
“唉!如果當初考上了大學,何至于現在要受這種苦!都是任性的結果,以為結婚很好玩呢!”
我并不覺得帶孩子是一種“苦”。可是,因為我的孩子,而讓父母受苦,這才是我的“苦”。那時,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臺中讀書,只有小妹在家。
小妹仍然是最優秀的小妹:小學拿了十二個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連拿了好幾個第一名,這年正要進高中,每天捧著書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兒子一哭,我母親就著急:“別讓他老是哭了!別讓他吵著小妹呀!”
我急忙抱著兒子,沖到院子里去。一面搖晃著孩子,一面抬頭看著滿天星辰,心中低嘆著:“慶筠,你在哪里呢?”
慶筠沒有回答。兒子仍然哭,我就跟著哭。
兒子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愛!但是,那段時間中,我卻怕極了兒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會跟著掉眼淚。父母對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我覺得我這樣拖累娘家,實在是“罪該萬死”!我怎么總是把自己弄成“罪該萬死”的情況呢?
慶筠正在“周游列國”。他這次出國,并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參加了一個“道德重整會”,出國去巡回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弄清楚,這個“道德重整會”到底在做些什么。只知道慶筠一會兒在美國,一會兒在歐洲。德國、英國、法國、瑞士……到處跑。
慶筠出國時期,鋁業公司照發他的薪水,我應該沒有經濟的困難。可是,我對于帶著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這薪水,全部交給了母親。
這樣,當小慶需要奶粉、衣服、營養品、醫藥……等的開銷時,我又捉襟見肘了。偏偏慶筠從國外來了封求援的信:“快寄一點美金給我,因為我沒錢用了!”
怎會有這種事?他在國外,卻要我寄美金給他?原來那“道德重整會”常常發不出零用錢給他們,他們個個都要靠家里“支援”。我這一下傻掉了,總不好意思向母親要回慶筠的薪水。抱著兒子,我又開始寫稿子。
有一天,我一手抱著兒子,一手在寫稿。寫著寫著,兒子開始哭。我正寫得順手,不愿停下來,我讓兒子“運動”,自己的右手也飛快的“運動”,腦子也不停的“運動”……,正“運動”得渾然忘我,母親怒氣沖沖的在我書桌前一站,對我疾言厲色的說:“你如果想當作家,就不該這么早生兒子!既然生了兒子,就丟掉你想當作家的夢!你這樣只顧寫作,讓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豈不是太自私了嗎?”
我一驚停筆,抱著兒子,惶然不知所措。那種“罪該萬死”的感覺又從頭到腳的罩下來。我無法為自己解釋,只感到走投無路。
當晚,我把頭埋在兒子的襁褓中,祈求的對他低語:“兒子,你不能這么愛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為你,為我們兩個,為你的父親,做一點事吧!”說也奇怪,兒子那晚不再哭。
我奔回書桌前,飛快的繼續我的小說。那夜,我寫完了那個短篇。至今記得那篇小說的題目:《情人谷》。這篇小說在如此倉促之下完稿,寫得并不好,隙很快的發表了,很快的拿到稿費。
發表的雜志,與我后來的生涯有極大的關系,那本雜志名叫《皇冠》,那是我第一次給《皇冠》寫稿。拿到稿費,馬上換了美金,寄去給慶筠。我的生活,就這樣,又陷入艱苦的掙扎里。慶筠很勤于給我寫信,他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剛離開沒多久,他來信中有這樣的一句:“讓我們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去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我好感動。抱著兒子,我在他耳邊悄悄背誦。
后來,他的信中常常提到國外的所見所聞,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新鮮。一次,他信中忽然有了“憤世嫉俗”的味道,很悲觀消極,他寫:“到了國外,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臺灣是多么渺小!鳳凰,我告訴你,以后我們不用去爭取物質生活,因為我們的物質生活不論怎樣進步,也不可能追上歐美的水準!我們太落后了!看到別人的進步,會讓我感到無望和自卑!”
(慶筠一定沒有料到,今日的臺灣,不但已追上了歐美,有些地方甚至凌駕了歐美。)
其實,從這封信中,我就該看出一點端倪。這次出國,帶給慶筠的沖擊確實很大。他離開時,是個積極,有信心,有熱情的年輕人。雖然也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卻不嚴重。
他回來時,一切思想看法,都有些變了。變得最多的一點,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樂觀和天真了。
慶筠回來時,小慶已快滿周歲。
我帶著滿懷的喜悅,帶著我們的兒子,帶著“百年相守的美景”,飛奔到機場去迎接慶筠。我們總算把這一年熬過去了。再相見時,我們手握著手,淚眼相看,真覺得恍如隔世。
慶筠抱著他的兒子,看了又看,親了又親,簡直不相信這個“胖小子”,就是他離開時,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團聚,真有說不出的喜悅,和說不出的辛酸。至于別后種種,更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講完的!
我怎樣也沒想到,這次的團聚,卻是日后分手的序幕!人生的路,不知道為什么,我所走的,特別崎嶇。
瓊瑤年輕時照片
6、痛苦的婚姻
我們一家三口,又搬回到高雄去住了。這次,我們總算租了一幢房子一家住,這房子也很奇怪,是兩層樓,卻只有兩間房,樓下一大間是客廳兼書房,樓上一大間是臥室兼書房。
我和慶筠,終于擁有了兩張書桌。他在樓下寫,我帶著兒子在樓上寫。慶筠繼續他的上班生活,寫作都是晚上的事。
但是,在國外這樣東奔西跑了一年,再要收下心來,去過如此“孤獨”的“寫作”生活,他驟然間無法調適他的腳步。再加上,他走的時候,兒子并未出世,我和他兩人共有一個小天地。
他回來時,兒子已經一歲,正是又吵又鬧又需要人一步一扶的時候。假若慶筠曾和我共同度過兒子出生后的第一年,他一定比較能適應兒子。但他跳掉了那一年。
現在,突然間,我變成一個母親,注意力全在兒子身上,等兒子好不容易睡覺了,我就沖到書桌前去“寫作”,我忙得簡直分身乏術,對慶筠,我難免疏忽。
如今再回憶起來,我和慶筠的婚姻,一開始可能就是個錯誤。我們之間沒有很深的愛情基礎,認識的時間又很短暫就結婚,彼此了解都不夠深入。但,我們婚姻中真正的致命傷,是不該輕易離別,更不該雙雙執迷不悟的寫作。
重回到我身邊的慶筠,對“寫作”的“使命感”更加強烈。在國外走了一圈,他心有所感,極力想寫一些有意義有深度的作品。這種“使命感”把他煎熬得很苦。
當他在“煎熬”中時,我無法分擔他的苦惱,也無法進入他的世界。我忙兒子,忙家務,忙自己的寫作就忙個沒完。我頂多能做到的,就是抱著兒子到屋外的草地上去玩,讓他耳根清靜,讓他有短暫的時間可以利用。
我和兒子在外面玩了兩小時,回到家里,他桌上的稿紙仍然空白,寫了字的稿紙,全在字紙簍中,堆了滿滿一字紙簍。而他,頭發凌亂,眼神落寞。
同一個時期的我,卻寫了好多篇中篇小說,我把它們寄給《皇冠》,都能刊載出來。
《皇冠》的稿費不高(我后來才知道,這本雜志是如何慘澹經營的)。稿費雖不高,對我的生活,卻已不無小補。最重要的,是我有一個發表的園地。我的中篇小說《尋夢園》、《黑繭》、《幸運草》……都是這時期發表的。
有一天,我居然收到《皇冠》社長“平鑫濤”的一封信,信中寫著這樣幾句: “我們非常喜歡你的小說,讀者反應也十分熱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每期給《皇冠》寫一篇稿?長短字數都沒有關系,《皇冠》篇幅大,可容納較長的文稿……”
我捧著信,雀躍三丈。這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我把信拿給慶筠看,簡直“得意忘形”。慶筠看了信,十分納悶,他總覺得我的小說寫得很沒“深度”。這樣沒深度的作品怎會有人邀稿!他立刻把我發表的那些中篇小說,拿來重讀一番。看完了,他把雜志丟在桌上說:“你不過是在說故事而已!”
“對!”我承認。“我就是在說故事!”
“你連故事都沒有說得很好!”他又批評。
“對!”我仍然承認。“不過,我會慢慢進步的!”
“如果你一天到晚寫這些沒深度的東西,你一輩子都不會進步!”他氣沖沖的說:“如果你以此為自滿,你就完了!你會陷在流行的、通俗的案臼里,再也跳不出來!”
我有些受傷了,抬頭看他,我語氣不佳:“你去寫那些藏諸名山、流傳后世的不朽名著,讓我去寫沒深度沒格調的故事!我只想說故事,只愛說故事。我才氣不高,學問不深。能寫得出來,能有地方發表,我就很滿足了!”
慶筠看著我,不知道為什么那樣生氣。他整晚坐在桌前想心事,偶爾涂涂寫寫,又都撕掉。第二天他去上班,到下班時沒有回家,我抱著兒子,站在門前等,越等越心慌。怕他出事了,怕他騎車太快了,怕他被車撞了……
夜越深,我越怕。最后,我鐵定他出了意外,哭著跑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公司早就下班,沒人接電話。我又哭著打給麒麟,麒麟在工廠上班,或者知道下落。麒麟一接到電話就問我: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沒有!”我哭著說:“我沒有跟他吵架。”
“安心啦!”麒麟喊:“一個大男人,不會有事的!你回家去等就對了!”我只好抱著兒子回家。午夜,慶筠回來了,我聽到腳踏車聲,就沖到門口去看他,一看他四肢俱全,完完好好,我竟“哇”的一聲哭出來。慶筠把我一把抱住,連聲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猜到你會著急。我只是和幾個朋友去玩橋牌,不知不覺就玩晚了!”
我驚魂甫定,身子還在顫抖。那時候,家里都沒電話,聯絡起來本就不便。丈夫一夜晚歸,我似乎也犯不著小題大作,只要他安好,就什么都算了。我拭去淚,雖然心底仍然委屈,卻也不再多說什么。誰知道,這種“晚歸”,竟逐漸變成一種“習慣”了。
那年,麒麟和他的女友小霞結婚了,也定居在高雄,我們雙胞胎都已成家,又住在同一個城市,時相往來,實在是件很好的事。但,我和慶筠的感情,卻開始陷入風風雨雨之中。
慶筠常常下了班就不知去向,歸家時已是夜深。頭幾次,我會哭,會著急。次數多了,我不再著急,隙化為一股怒氣。年輕的我,脾氣一向就不很好。現在,身上的工作又十分沉重。小慶已牙牙學語,而且飛快的學走路。
小家伙渾身有用不完的精力,爬高下低,跳來跳去,簡直沒片刻安靜。我每天僅僅帶他,已經筋疲力盡,何況我還要抽出能抽出的每一分鐘,去寫一些東西。
現在,我寫的作品,幾乎大部分都能發表了。我有好幾個固定的地盤,是從不會退我稿的:一家報紙的副刊,香港的一本文學雜志,和臺灣的《皇冠》。我每月只要勤于耕耘,就會收到相當不錯的稿費,這對于我的生活和寫作來說,都是莫大的鼓勵。
我就寫呀寫的,幾乎沒有停。我最大的錯,是從沒有去體會慶筠的“失落”。當他夜不歸家時,我就生很大的氣。我罵他沒有責任感,沒有良心,既不是好父親,更不是好丈夫!
他被我罵急了,就怒沖沖的吼了回來:“你不要以為你現在能賺幾個臭稿費,就有什么了不起!你知道嗎?如果我不是要上班養活你,如果我像你一樣,有那么多時間可以寫作,我早就是大作家了!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慘了我!你謀殺了我的寫作生命!我會夜不歸家,就因為你!因為我苦悶,因為我不要回家面對你!”
這太殘忍了。夫妻一旦吵架,常會說些最刻薄的話,但是,這些話也正流露出對方的心態。他這樣一吼,我就被打倒了。我踉蹌著往后退,又氣又急又傷心,眼淚就奪眶而出。
一面哭,一面就去抱兒子,要抱著兒子沖出家門,永不回來,免得讓他看了討厭。我抱著兒子跑,兒子看我哭,他也哭,用小手摸著我的眼淚說:“媽媽哭哭,小慶哭哭!”
兒子這樣一說,我更是淚不可止,那場面實在慘烈。我抱著兒子奔到房門口,慶筠一下子攔過來,把我們母子都圈在他的臂彎里,蒼白著臉說:
“不許走!不要走!我吵架說的話,你怎么能認真?你們母子兩個,是我整個的世界呀!我什么都沒有,連寫作都沒有,我只有你們兩個!難道連你們兩個,也要遺棄我了嗎?”
我站住,然后哭倒在他懷里。聽了他這種話,我怎么忍心走?走?又走到何處去?我不是下定決心,要和他恩恩愛愛過一生嗎?
我們不是要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來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嗎?連離別的日子都挨過了,怎么相守的日子反而如此悲慘呢?我收住步子,不走了。但是,我們之間的情況,卻每況愈下。
早年瓊瑤夫婦回鄉祭祖
7、二十五歲
那年冬天,我開始寫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
在寫《窗外》以前,我嘗試過很多長篇的題材,寫了《煙雨蒙蒙》的第一章,寫不出第二章。也寫了許多其他的第一章,就是寫不出第二章。總覺得心頭熱烘烘的,有件心愿未了。
最后,我決心寫《窗外》,那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的初戀,這件戀愛始終撼動我心,讓我低徊不已。我終于醒悟,我的第一部長篇,一定要寫我最熟悉的故事,我最熟悉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寫《窗外》的時候,我非常小心翼翼。我不敢讓慶筠看到我的原稿,怕他又翻出我的過去,來和我吵架。所以,我都利用他上班的時候去寫。
小慶在一歲七個月大的時候,已經能跑能跳,能言善道。我為了要寫作,只好每天上午,都把他送托兒所。小慶不喜歡托兒所。每天早上,托兒所的車子來接他的時候,他都會抱著我的腿不放。
我必須用最堅強的意志,來克服我的“不忍”。每次把他拉上幼兒車,他就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慘烈的哀叫:“媽媽呀!我要跟你在一起!媽媽呀!我不要去學校!媽媽!小慶乖乖不會鬧……”
車子走了好遠,小慶的哭叫聲仍在我耳邊縈繞。我掉著眼淚,沖上樓,面對一疊空白稿紙,我含淚對稿紙說:
“如果今天上午,寫不出三千字,我就對不起我那可憐的兒子!”坐下來,拭掉眼淚,不敢浪費時間來哭泣,我馬上提筆寫作。這種情況下,我幾乎每天都能寫出三千字。
到了中午,幼兒車的鈴聲一響,我就飛奔下樓,奔出大門,奔向我兒,把他緊緊緊緊的摟在懷里,對他不住口的說:
“對不起,兒子。媽媽好狠心,是不是?但是,你的犧牲是有代價的!我寫了三千字呢!”
整個下午,我不寫作,陪兒子玩。晚上,我也不寫作,把時間留給慶筠,我還想挽救我的婚姻。但是,慶筠從“晚歸”,更進了一步,有時,他會“徹夜不歸”了。
慶筠下班后的去向,終于露了底。
原來,鋁業公司職員眾多,又有工廠,工人也多。每天下班后,就會有些職員和工人,在空無一人的工廠中打撲克,賭一點小錢。
慶筠那時,正心情苦悶,對現實生活充滿了不滿,對自我的前途,又充滿了無力感。眼看我拚命的寫,且能發表,他自己的挫折感就越來越重。(可惜,他這種心態,是我在多年后才分析出來的。當年的我,對他真是又氣又恨又傷心,根本沒有情緒去分析和了解。)在這種種因素下,他就逃遁到那個撲克桌上去了。
起先,只是小小的玩一下,慢慢的,就像鬼迷心竅一般,會越玩越大。慶筠天生就不是賭徒,他根本不會賭,也不擅賭,十賭九輸。他輸的數字,現在想起來,實在沒多少。但,在那時候,卻是我們的生活費,兒子的奶粉費。
他輸了,就覺得沒辦法回來面對我,于是,只好再繼續賭下去。就這樣,他常流連于外,而我,卻在一次一次的等待以后,越來越絕望,越來越灰心。
(后來,有許多報章雜志,報導我這次失敗的婚姻,都歸咎于他的“賭”,其實,這對他是非常不公平的。他會去賭,我也要負責任。而且,他這一生,也只有那么短短一段時間,曾迷失于“賭”。我們的婚姻會失敗,是由很多很多原因堆積而成,賭只是其中極微小的一部分。)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
在我過生日的前幾天,慶筠告訴我,他要戒賭了。他要把一個全新的慶筠送給我,做為“生日禮物”。他還說:
“自從我回國之后,我所有的表現都差勁透了!我不止讓你傷心,讓你難過,連我自己都恨透了這個我。鳳凰,我們再重新開始吧!不要放棄我,不要想離開我,我發誓,我再也不賭了!我也不怨天尤人了,我要好好的寫作,和你一樣努力去寫。我們結婚時的信念還在,請你,不要對我失望!你過二十五歲生日,我們就以這一天做為全新的開始,我要請麒麟、小霞,還有諸多好友,來為我的話作見證!”
我那時對于慶筠,心已經冷了。不止是因為他賭,更大的原因,是他對什么都不滿意,整個人生顯得非常消極。他看不起我的寫作,自己又沒有寫出超越他自我的作品來。每次一吵架,就說我害了他,我和孩子拖累了他,使他無法一展雄才。這種話的殺傷力太強了。
我相信,我也說了很多傷害他的話。彼此的傷害一深,心里的“積怨”就不少。那時,我真的常常在考慮離婚。慶筠也知道我的心意,知道我正在掙扎和矛盾中。
當他和我說了上面那一大篇話之后,我又感動了。想想看,我自己也有諸多不是。我很情緒化,很小心眼,又孩子氣,又任性,又愛哭。是我不能保持一張歡笑的臉,是我無力拴住丈夫的心。這樣一檢討,我不能只責怪他而不責怪自己。
于是,我答應了他,相信了他,我們要一起努力,去重新開始我們的婚姻生活。慶筠很高興,他立刻去請了好多他的朋友、麒麟夫婦,整整有一桌客人,來我們家吃晚餐,為我慶祝生日。當然,那天也是麒麟的生日。
可是,這么多人來吃飯,做飯的工作還是我的。我一向不擅長于廚房工作,這么多人來吃飯,對我實在是件苦事。慶筠拍著我的肩,笑嘻嘻的說:
“沒有關系,我下午就請假回家幫你!我會從餐館里,帶兩個現成的菜回來,你熱熱就可以吃了!”
“你可一定要早點回來!”我千叮嚀、萬囑咐的說:“總得有個人帶小慶,我不能又帶他又燒菜!”
“你放心!”他興沖沖的看著我。“我們的‘新開始’,我怎會把它弄砸呢!”于是,我生日那天到了,慶筠一早去上班,告訴我中午就回來。小慶去了托兒所,我趕快去買菜。
回來洗洗切切,忙忙碌碌。中午,小慶回家,我只有帶著他,無法進廚房,因為我家廚房極小,我怕爐火熱油會傷到孩子。我們母子,站在大門口左等右等,慶筠人影俱無。
到了下午五點,他仍然不見蹤影,幸好麒麟和小霞趕來,我趕快把小慶交給麒麟,小霞和我一起下廚。六點半,客人全來了,慶筠仍然不見蹤影。
七點半,我和小霞把菜全搬上桌,我累得滿頭大汗,心中絞痛。我想笑,卻完全笑不出來,眼淚始終在眼眶里打轉。滿桌賓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動筷子,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這些好友,對我和慶筠的情況都十分了解。而且,他們都是奉慶筠之命,前來為他作見證的!到了八點,我含淚請大家先吃,不要等慶筠了,麒麟眼睛一瞪,大聲說:
“不行!今天一定要等他回家,大家再開動,看他能晚到幾點回來?看他如何向我們大家交代!”
麒麟這樣一說,大家都不肯吃。我們一大桌人,就坐在那兒默默的等。到了九點鐘,麒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罵了一句:“豈有此理!”
我心想,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是他要幫我過生日呀!是他請的客人呀!是他要“新開始”呀!怎么可能不回家呢?我又顫栗了,害怕了,擔心了,我喃喃的說:“會不會出事了?會不會出了車禍?”
麒麟瞪了我一眼說:“你放心,我去幫你把他‘捉’回來!”
麒麟說完,沖出房子,騎上腳踏車就如飛而去。我們滿桌子人仍然沒人吃東西,沒人說話,小慶倚在我肩上睡著了。小霞悄悄把他抱過去,抱上樓,送到床上去睡。
我傻傻的坐在那兒,心里瘋狂般的想,一定出事了,一定撞車了,一定發生意外了……九點半鐘,車鈴響,麒麟和慶筠在眾目睽睽下,一起沖進了房間,麒麟嚷著:“鳳凰,我把他給押回來了!”
我不敢相信的看著慶筠。慶筠顯得狼狽極了,他頭發零亂,衣衫不整,臉色蒼白,滿臉的胡子茬。他面對著我,手足失措的說:“今天發了薪水,我就去玩了玩,我沒有輸,錢在這里……”
他一面說,一面掏口袋,從左邊口袋里掏出一疊零散的鈔票,又從右邊的口袋里掏出一疊零散的鈔票,再去翻襯衫的口袋,又去翻長褲的口袋……從每個不同的口袋里,掏出了左一疊右一疊的散鈔,握了一大把,直往我的手里塞,說:
“你看你看,我還贏了一點呢!”
那晚的我很沒有風度,我顧不得滿屋賓客,我把鈔票往地上一摔,就飛奔上樓。擁著我的兒子,我整晚在那兒哀憐著我的婚姻。我不肯下樓,也拒絕吃飯。
心中最大的痛楚,不是他的賭,而是,當他在那兒左翻口袋、右翻口袋的當兒,我才驀然醒悟過來,當初那個胸懷大志、雄姿英發的慶筠,已經變了!那個雖然貧窮,卻豪氣干云的慶筠,確實不見了。
難道,我真的“謀殺”了慶筠嗎?那個有著“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的胸襟氣度,有著“天地一沙鷗”的詩情畫意的那個年輕人,如今到哪里去了?難道一個錯誤的婚姻,竟會把一個優秀的青年給害了?
我不寒而栗了。如果是我把慶筠害成這樣,我真是罪不可赦呀!我這一生,有兩次的生日,終身難忘。一次是二十歲,一次是二十五歲。兩次生日,都讓我心碎,都讓我痛楚莫名。
8、《窗外》出版,愁云滿天
二十五歲生日過去沒有多久,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終于完成了。真沒想到,我會有這么大的毅力去完成它!而且是在這種風風雨雨的生活中去完成的!
捧著一大迭《窗外》的原稿,我雖然有初完稿的喜悅,卻有更多的茫然。二十萬字呢!什么刊物會接受它呢?如果它去“周游列國”,恐怕郵費都不是小數字,我把稿子壓在家里,開始寫信給各報副刊,問一問有沒有編輯愿意“過目”一下?
一星期后,回信紛紛而來,都是“篇幅所限,長篇小說無法容納”,居然沒有編輯愿意看它!
就在這時候,有天我出門回家,發現慶筠正在全神貫注的翻閱《窗外》原稿。我心中怦然一跳,心想戰爭又要開始!
誰知,慶筠放下了稿子,抬頭看著我,嚴肅的說: “這是一部好小說!你讓我嫉妒如果我再不奮起直追,你會遙遙領先的!”
我松了好大的一口氣,真感激慶筠,沒有因我寫《窗外》而和我吵架,我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問:“這里面寫的是我自己,雖然十四章以后,都是杜撰,里面還是有你的影子,你不會生氣嗎?”
他鄭重的看著我,誠摯的說: “讓我告訴你,每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多半都是自傳!你千萬不要讓這點來困惑你,只要問,你有沒有寫好它!至于我……”
他微笑起來:“我如果連這點胸襟和器度都沒有,我還配當你的丈夫嗎?我還配談寫作嗎?”
我好感動。慶筠就是這樣的,當他理智的時候,當他不自卑的時候,當他想發憤圖強的時候,他真是個可愛的人。那一瞬間,我想,我們還是會恩恩愛愛過一生的!只要我們彼此都能遷就一點,都能犧牲一點!我們還是有“百年相守”的美景!
報社都不愿過目我的《窗外》,我想來想去,惟一的可能是《皇冠》雜志。當時,皇冠正在擴版,增加了一個專欄叫“每月一書”,可以一次刊完十萬或二十萬字。所以,我就把《窗外》付郵,寄到《皇冠》去了。
人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有命定呢?我這樣一寄,真是萬萬也想不到,我以后的生命,就全部改寫了。
《窗外》寄出一星期后,我收到了“平鑫濤”寄來的一封長信,他的字如天馬行空,一手好草書,卻“草”得太厲害,三個字里我有兩個不認識,連看帶猜,看出這樣幾行:
“收到《窗外》,連續三個晚上,不眠不休,終于一口氣讀完。這是本不可多得的佳作!我猜作者本人,必在書中。寫得如此真實,令人深深感動。《皇冠》獲得此書,十分榮耀,已決定在七月份《皇冠》上,一次刊出……”
我捧著信,雀躍不已。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平鑫濤”,頗有知遇之感。我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是他寫的,第一部長篇,又是他接受的!他真是個有慧眼的人呢!
我還沒從興奮中恢復,他又來了第二封信,熱心的和我討論書中的幾個細節是否需要修正?我來不及回信,他又來了第三封,建議我改寫“第一章”,讓主角先跳出來。(我的初稿中,第一章是許多女學生一齊出場。)
我接受了每一項建議,重改我的《窗外》。一九六三年七月,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發表在《皇冠》雜志上了。兩個月后,這本書發行了單行本。
我首次在街頭的書攤上,看到自己的書陳列著。心里的喜悅真是難以言喻,我悄悄的在書攤前逛來逛去,偷偷看著那本書。看到居然有人去買書,我興奮得心臟怦怦亂跳。晚上回家,做夢都會笑。平鑫濤的信,如雪片般飛來:
“第一版‘窗外’,已被搶購一空,現正再版中……”“第二版《窗外》,又已售完,現在趕印第三版,已決定一次印五千本……”
“第三版《窗外》,又快賣完了。你在忙些什么?難道沒有新作問世,不準備‘乘勝追擊’嗎?……”
哇!我實在有些暈陶陶,從來沒有人用這么“直接”的方式,來“肯定”我的寫作。多年以來,在父母的懷疑下,在自卑感的作祟下,在兒子的眼淚下,在生活的煎熬下……不停不休的寫,卻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寫作是否有意義?
這樣的“寫”,幾乎在每個字中都揉著血和淚,如今,這番掙扎,終于得到了回饋!我看著平鑫濤的信,淚水盈眶。怪不得古人有詩說:“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回憶我的“寫作”路程,真正是“寒徹骨”呀!
就在平鑫濤不斷報佳音、催新稿的當兒。《窗外》帶給我的“壓力”,竟如排山倒海般涌來。首先是我的父母,他們看了《窗外》,竟勃然大怒!
雙雙寫信來指責我,說我不該寫這部小說,“出賣”我的父母!父親的“傳統道德”觀,使他完全不能接受這件事,他在給我的信中說:“你以為大家是喜歡這部‘作品’,而買這本書嗎?大家不過是要看看你的風流自傳而已!”
母親的來信更加嚴厲:
“原來你的寫作才華,僅止于此!你就這樣等不及的要賺錢嗎?除了‘出賣’你的父母以外,你還有沒有別的本事?我生你養你育你,竟換得你用這種方式來報答——你寫了一本書來罵父母!”
天啊!我沒有要罵父母,我愛他們,我真的愛他們!《窗外》是我生命里最強烈的故事,這故事中如果沒有我的父母,就根本不能成立!
我或者寫得太坦白,太真實,不過,就在我下筆的時候,我對父母雖然有“怨”,卻有更多的“愛”呀!難道他們看不懂?難道他們體會不出來?難道他們根本不曾“深入”我的內心世界,竟無法接受我的書。
我捧著父母的來信,又覺得自己闖了大禍,罪該萬死!淚水就滴滴滾落。我親愛的父母啊,為什么要這樣誤會我呢?我走這條路,走得如此艱辛,你們為什么不鼓勵我,反而要生氣呢?我不了解,我真的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慶筠下班回來,看我兩眼哭得紅紅的,驚問為什么。我把父母的信拿給他看,他跳起來說: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不管是誰的作品,都無法逃開人生的范圍呀!一個作者會把自己的生活,反映到作品里去,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這樣責怪你,實在太過份了!”他伸出手給我,慷慨的說:“別哭,你還有我!”
我好感動,真的好感動。
但是,沒有幾天,慶筠又徹夜不歸了。當他拖著疲倦的腳步,睜著布滿紅絲的眼睛,狼狽而踉蹌的回到家里,他不等我開口,就先發制人的對我大吼:
“不要怪我不回家,也不要怪我去賭錢!都是你,你和你那本見了鬼的《窗外》!你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你的真愛,那么,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有沒有顧全過我的自尊?我的感覺?”
我驚愕得幾乎不會說話,好半晌,我才低低的說:“你不是說,每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都是自傳,你會諒解嗎?”
“會諒解的是神!”他大喊:“我不是!我只是人!連你的父母都不會諒解你!我怎會諒解你!”
我呆呆的跌坐在椅子里,腦中昏昏沉沉的,連思想的力氣都沒有了。幾天之后,我在報紙的副刊上,讀到一篇作品,作者是慶筠。再仔細一看,文章的內容,居然在寫我,他杜撰了許多事情,把我痛痛快快的大罵了一場。我等他回家,深深的注視著他,我沉痛的說:“我不知道你這樣恨我!”
他看著報紙,頓時歉容滿面。
“對不起,”他說:“那天我覺得沮喪極了,所以寫了這篇東西,這不算‘作品’,我只是在泄憤而已!”
“泄憤?”我難過極了。“我讓你這么生氣嗎?為什么呢?僅僅因為《窗外》,還是你對我的愛情都死掉了!”
他悲哀的看著我,試著要向我分析他自己:“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自從你出了書之后,我就無法平衡了。我受不了同事們的眼光,受不了你一天到晚寫,受不了自我的期許,也受不了這個家里的氣氛!”他痛苦的用手抱著頭,似乎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覺得我已經完了!”
看他那么痛苦,我也痛苦起來。年輕的我,還不太懂得為對方設想。易地而處,我可能也會和他一樣痛苦。如果我能多為他設身處地想一想,或者我能付與更多的耐心和愛心,來挽救我們的婚姻。
但,那時的我太年輕,肩上已扛著沉沉重擔,父母給我的壓力已使我透不過氣來,總覺得慶筠該給我的是慰藉和支持。怎能也用這種態度來對我,怎會對我說,他受不了這個,受不了那個……他不平衡,我也不平衡。覺得自從他回國以后,我們就陷在彼此折磨中。
我看著他,悲哀而無助,我說:“如果我讓你這么痛苦,那么,就讓這場悲劇結束了吧!”
“什么叫‘結束了吧’?”他大聲的問。
“離婚!”這兩個字從我嘴中一吐出來,我們兩個都有些驚怔了。他死死的盯著我,一語不發。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婚姻的失敗,我實在要負相當大的責任。我總覺得自己委屈,不能去體會他的委屈。在我的書出版后,我也沒有去體諒他的失意。直到今天,我都認為我不適宜做個“妻子”,我和慶筠會走上離婚的路,都因為我扮演不好“妻子”這個角色而造成的。連“離婚”這兩個字,也是我輕易出口的。)
當時,我一提到“離婚”,兩人都震動了。慶筠看了我很久,終于點了點頭,咬牙說:“這樣也好!”
可是,一轉身,他看到小慶,他把孩子抱了起來,抬頭看我,啞聲說:“你預備讓小慶沒有爸爸,還是沒有媽媽?”
我眼淚一掉,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就是《窗外》出版,帶給我的各種壓力。說真話,《窗外》的出版,是我寫作生涯的一個大大沖刺。但是,在我真實人生里,它卻帶來毀滅性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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