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發劑是否致癌,關于這一問題實際上已經持續爭議超過50年,大量研究給出互為矛盾的結論。在本文中,我們可以看到雙方的證據,以及一向謹慎的國際癌癥機構(IARC)給出的評級。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們應如何看待某種物質的致癌性。在這一語境下,“染發劑”可以替代為其他物質,以追問它的致癌性取決于什么,以及何種程度致癌。
撰文 | 皮卡龍妙蛙
過去的一分鐘內,全球有數千支染發劑被打開使用。糖果粉、奶奶灰、暗黑夜櫻,惡魔紫紅,有人希望用浮夸的發色來展現內心沉默的狂野,也有人希望用自然的偽裝來掩蓋逐漸老去的無奈。然而,這場“頭發的洗禮”背后,存在一個已經持續了近半個世紀的“科學懸案”——染發劑會不會致癌?全球上千億元的染發劑市場,到底是商業綁架了科學,還是這場爭議本來就是一個偽命題?回顧這場橫跨化學、醫學、美妝行業的拉鋸戰,我們頭上涂抹的究竟是人工之美,還是自然暗藏的風險?
當我們在談論染發劑致癌,我們在談論什么?
染發劑是否安全,大多數人面對這個問題的反應可能是:好像在書中或新聞中看到過染發劑有可能會含有害的物質。而現實生活中,選擇染發的人們,并不太介意涂抹在自己頭發上的鮮艷染料到底是什么。
這種觀念和行為上的矛盾現象,一方面是因為把復雜問題過分簡單化,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科學研究本身就存在一定的爭議。
首先,提到致癌物質,必須要提到“劑量”和“強弱”。
中世紀著名醫生、煉金術士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1493-1541)著名的“唯劑量成毒”論提到:“All things are poison, and nothing is without poison; only the dose makes a thing not a poison.”,今天通俗地翻譯過來就是,“拋開劑量談毒性就是耍流氓”。任何物質在足夠高的劑量下都可能具有毒性,而在合理的劑量下則可能是安全的,甚至對健康有益。最常見的例子是水,水是維持生命的必需品,但如果短時間內攝入過量(如一次性喝幾升水),可能導致水中毒甚至危及生命。同樣,藥物在適當劑量下能治病,過量使用則可能導致中毒甚至死亡。
“拋開劑量談毒性就是耍流氓”名言的創始人帕拉塞爾蘇斯,他是醫學與化學結合的先驅。 | 來源:britannica.com
這一理論對現代毒理學影響深遠,成為評估化學物質、藥品、食品添加劑等是否安全的基礎之一。現代科學通常會考慮暴露量(exposure level)是否達到足以引發毒性的程度,而不是單純認為某種物質“有毒”或“無毒”。
當然,不同物質仍有毒性大小的區別,也就是總有一個“閾值”,超過了這個閾值,就要十分注意。只是日常生活中,很多物質的毒性都被人們過度簡化成了單純的“有毒”和“沒毒”。
廣義來講,物質的“致癌性”也算一種“毒性”,一樣要談劑量。致癌物(Carcinogen)是指能夠通過基因突變(DNA損傷)等機制,增加細胞發生惡性變的物質,可以是化學物質(如苯、甲醛)、生物因子(如某些病毒)或物理因素(如紫外線、X射線)。
為了區分不同致癌物的致癌性強弱,世界衛生組織(WHO)旗下的專門機構,國際癌癥研究機構(International Agency for Research on Cancer,IARC)通過匯總全球科學研究數據,每年會召開專家會議,對不同物質進行詳細評估,并更新致癌物清單,為各國制定健康政策和安全標準提供了重要依據。
IARC致癌物的分級(2023年6月更新),2019年取消了第4類(可能不致癌)的分級,只保留1-3類 | 來源:iarc.who.int
但是對于染發劑在這個表格中到底應該分在哪個層級,可以說足足花費了IARC數十年的時間。
過去幾十年,學界一直沒有停止研究染發劑與癌癥之間的關系。在權威生物醫學數據庫Pubmed中,僅用“Hair dye(染發劑)”為關鍵詞檢索,可以查到已發表超過2600篇文章,并且在1975年以后,研究的數量快速攀升,在近10年仍然熱度不減。
染發劑是否致癌,這樣一個聽起來簡單又直接的科學問題,為什么催生了這么多的研究?為什么至今仍活躍在科學研究的前沿?海量的研究,到底產生了什么結論?
Pubmed檢索“Hair dye”后,文章的發表時間統計 | 來源:Pubmed
染發劑之間,有什么區別?
想從根本上探討染發劑的安全性,要先清楚染發劑的成分,以及改變頭發顏色的原理。根據染色的持久性和化學作用方式,染發劑通常分為三類:永久性染發劑、半永久性染發劑和植物性染發劑。
永久性染發劑是最常見的一類,占市場產品大約80%。其配方通常包含染料中間體、偶聯劑以及分開保存的氧化劑。使用時,將氧化劑和其余成分混合,中間體與偶聯劑發生化學反應,在頭發內部生成有色大分子,深入發絲內部,從而實現持久的染色效果。更高濃度的中間體,則可以生成更深的色素,從而實現更濃厚的發色。
永久性染發劑使頭發著色的簡化原理 | 來源:hoyu-cn.com
更具體來講,這類染發劑通常含有對苯二胺(PPD)、氨水、過氧化氫(H?O?)等成分,其中對苯二胺是一種關鍵的氧化染料,在過氧化氫的作用下發生化學反應,形成更大、更穩定的色素分子,使顏色固定在頭發內部。氨水的作用則是膨脹毛鱗片,增強染料滲透能力,提高整體的染色效率。
與永久性染發劑相比,半永久性染發劑則不涉及上述一系列氧化反應,染色原理相對溫和。它們本身含有已經帶顏色的染料分子,作用于頭發表面或淺層,利用物理吸附或淺層滲透使頭發著色,因此染色效果相對較短暫。這些染料分子較大,不易滲透到發絲內部,染發效果一般可持續4到6周,隨著洗發次數的增加逐漸褪色。效果的短暫,意味著對頭發的化學改變和損傷相對較小,不會破壞發絲結構,因此更適合發質較弱或對化學染發劑敏感的人群使用。
除了化學合成染發劑,市場上也存在植物性染發劑(又稱天然染發劑)和金屬染發劑等特殊類別。
植物染發劑主要采用天然的植物提取物,如指甲花(Henna)、靛藍(Indigo)、黑核桃殼(Black walnut shell)等,通過讓植物色素附著在頭發表面,實現染色效果。散沫花(Lawsonia inermis,因曾經被用于“美甲”,又被稱為指甲花)葉片的色素提取物,是應用最廣泛的植物染發劑,可賦予頭發紅橙色調。這種色素的有效成分為2-羥基-1,4-萘醌(又稱散沫花色素),能夠與頭發角蛋白結合產生持久顏色。有些商業產品會將指甲花與其他植物染料或少量合成染料混合,以拓寬顏色范圍。
盡管天然染發劑有顏色選擇有限、穩定性較差、維持時間短等缺點,但由于其不含強氧化劑,對頭發的損傷較小且過敏風險較低,許多人認為天然染發劑比化學染發劑更安全,不會帶來健康風險。不過,一些打著“天然植物染發”“植物精華配方”“純植物色澤”等宣傳廣告的產品,制造商為了彌補上述缺點,依然加入了PPD、氨或過氧化氫等可能存在健康隱患的典型化學染發劑組分,并意味著該產品純天然、無刺激或無致敏風險,比如一款染發劑可能90%的成分是植物(提取物),10%是摻混的其他化學物質。消費者在選購時,應仔細查看配料表,辨別產品是“植物主導”還是“化學主導”,再結合自身健康狀況和需求做出選擇。
散沫花(Lawsonia inermis),其葉可制紅色染料,用于染發護發,是最早用來染發的植物染發劑之一。因為也可以用來染指甲,俗稱為“指甲花”。| 來源:中國科學院官網(cas.ac.cn)
金屬染發劑則利用金屬鹽(如鉛鹽、銀鹽或鉍鹽)與頭發中的硫元素發生反應,使頭發逐漸變深色,例如含乙酸鉛的產品可通過多次使用逐步使白發轉黑。這類產品過去常用于男性的“漸進式”染發,但由于重金屬的健康風險(如鉛中毒)和著色不易控制等缺點,近年來已逐步被限制或淘汰。
永久性染發劑的“致癌性”:爭論從何而起?
上世紀70年代,隨著永久性染發產品的迅速普及,一些早期配方中使用的芳香胺類染料中間體被發現可在動物實驗中誘發癌癥。例如,4-氨基聯苯(4-Aminobiphenyl)和2-萘胺(2-Naphthylamine),兩者目前均被確認為 IARC 1 類致癌物(已知對人類致癌)。這些發現很快從科學界“出圈”,引發了公眾對染發劑安全性的擔憂和質疑。為了打消消費者的顧慮,制造商隨即在1970年代中后期對永久性染發劑成分進行了調整,主動去除了部分已知具有致癌性的中間體化學物,例如某些對苯二胺衍生物等。
然而,有關染發劑致癌的爭議,卻像一根不好拔除的刺,已然牢牢刺在了公眾的心中。染發劑是否會導致癌癥?這一問題長期以來在科學界和公眾之間存在爭議:
- 支持致癌說的研究指出,舊配方的染發劑確實含有被認定為致癌的化學成分,尤其是某些深色永久性染發劑,長期使用可能增加癌癥風險。
- 反對致癌說的觀點則認為,現代染發劑的配方已經大幅改進,許多已知的高危成分被禁用或限制使用,同時現有的研究數據并不一致,無法直接證明染發劑是癌癥的直接誘因。
值得注意的是,動物實驗的結論,不一定適用于人。盡管一些實驗發現高劑量的化學成分可能導致實驗動物患癌,但這些實驗通常采用遠高于人類日常暴露量的劑量。例如,某些實驗讓實驗小鼠攝入相當于人類每天使用劑量的100倍以上,在這種極端情況下才觀察到了癌癥的發生。如果因為片面局限的動物實驗結果,就讓大家放棄頭發的美麗色調,不少人難以接受。相反,如果染發劑真的致癌,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就能觀測到結果,而需要相關機構持續觀察多年來確認。那在這期間監管的缺失,又會導致公眾在不知不覺中暴露于潛在有害物質中。
染發劑在動物實驗致癌的結論,無法直接類比到人身上。 | 來源:reprocell.com
那么,染發劑到底是根本不致癌,還是其后果在短時間內還沒有體現出來?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在1980-1990年期間,流行病學家在不同人群中調查染發劑與癌癥的關聯。想驗證染發劑到底是否致癌,最容易的做法是先研究長期大量接觸染發劑的職業暴露人群——美發師。
1985年,一篇發表在《國際流行病學雜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pidemiology)上的研究,跟蹤調查了瑞士日內瓦共1380位美發師(703名男性、677名女性)的死亡率和癌癥發病情況,發現在長期接觸染發產品的男性美發師中,膀胱癌的發病和死亡率都顯著高于普通人群。具體來說,實際觀察到男性膀胱癌死亡是預期的2.5倍,發病是預期的2倍左右。而在女性美發師中并未發現類似趨勢。在這一時期,多項針對美發師的職業隊列研究陸續發表,結果較為一致:美發師膀胱癌風險明顯高于普通人。
然而,簡單認為美發師的暴露劑量就一定大于普通染發者這個前提,也有其局限性。美發師和染發者對于染發劑的接觸劑量、種類、接觸方式等多方面都存在區別。美發師雖然接觸多,但通常會出于保護自己的目的而戴手套來避免直接接觸,接觸部位通常是手部;而染頭發的人是頭皮直接接觸,且染發成分在頭皮上存在時間較長,清洗后也存在一定殘留。關于頭皮與手部皮膚在吸收染發劑中有害成分方面的差異,尚缺乏具體的量化研究。相反,美發師接觸染發劑的頻率和品類的數量遠高于普通人,染發中的有害成分是否可以通過呼吸等方式進入人體,目前也缺乏討論。
1993年,國際癌癥研究機構編撰出版的權威科學評估系列專著——《人類致癌危險識別IARC專著》(IARC Monographs on the Identification of Carcinogenic Hazards to Humans)第57卷正式刊發,本卷題為《美發師和理發師的職業暴露以及個人使用染發劑的情況;某些染發劑、化妝品染料、工業染料和芳香胺》(Occupational Exposures of Hairdressers and Barbers and Personal Use of Hair Colourants; Some Hair Dyes, Cosmetic Colourants, Industrial Dyestuffs and Aromatic Amines),匯總了過去數年關于染發劑的安全性研究。文章指出,美發師和理發師這類長期接觸染發劑的職業人群膀胱癌發生率偏高,并首次明確將“職業性暴露于染發劑的美發師與理發師”評定為2A類致癌風險,即“對人類可能致癌”;而對于“個人使用染發劑”的情境,則歸為第3類“無法歸類為人類致癌物”。
這一判定引發了國際社會對染發劑化學成分安全性的高度關注,直接推動歐盟、美、日等國家對染發劑成分實施更嚴格的監管,部分已知或懷疑致癌染發成分(如芳香胺類)被禁用或替代。例如,歐盟和美國的法規要求永久性染發劑的配方不得含有 2-萘胺、4-氨基聯苯和某些高風險芳香胺,并且對對苯二胺(PPD)的濃度也進行了嚴格限制。
此后,更多的相關證據仍在持續積累,進一步驗證了相關結論。2010 年發表在《職業與環境醫學》(Occupational and Environmental Medicine)期刊的一份薈萃分析(Meta-analysis)綜合了之前的 42 項研究,發現美發師患膀胱癌的風險比普通人群高 30%-70%,從業年限越長,患癌風險越高。
不過,我們前面提到“不能拋開劑量談毒性”,接觸高劑量的染發劑可能會增加致癌風險,那只是偶爾染發、接觸劑量較低的普通人群怎么樣呢?
1990年代至2000年代初期,針對個人使用者的病例對照研究和隊列研究陸續展開,焦點集中在幾個常見癌種,如膀胱癌、血液系統惡性腫瘤(白血病和淋巴瘤)以及乳腺癌等。一些回顧性研究提出令人警惕的信號:有研究報告指出長期頻繁使用深色永久性染發劑的女性,膀胱癌和非霍奇金淋巴瘤的發生率比對照人群略有升高,特別是在1980年以前就開始染發的人群。一項綜合分析顯示,相比從未使用染發劑者,1980年前開始使用染發劑的女性后來發生非霍奇金淋巴瘤的概率高出約30%。研究者推測,這可能歸因于1980年前的老配方中含有致癌物芳香胺,而1980年后上市的改良染發劑相對安全。
同時,也有一些針對膀胱癌的流行病學調查并未發現個人染發史與風險增加有顯著關聯。例如歐洲的一項病例對照研究(2006年)以及美國的多項研究均報告,無論是否使用染發劑,受試者膀胱癌發生率差別不大。2005年發表在《美國醫學會雜志》(JAMA)的一篇涵蓋數十項研究的元分析得出總體結論:普通人群使用染發劑并未體現出明顯的總體癌癥風險增加。不過,該分析也指出,某些血液系統腫瘤的風險信號以及深色永久染發劑造成的影響值得進一步研究。
2019年,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附屬的美國國家環境健康科學研究所(NIEHS)發表文章,研究團隊對超過 4.6 萬名美國女性進行了 8 年的跟蹤調查,發現永久性染發劑的使用與乳腺癌風險增加相關,其中黑人女性的風險增加了45%(HR=1.45),而白人女性的風險增加較小(HR=1.07)。不光被染發的人有這個風險,非專業人士為他人染發,也會因為接觸染發劑而增加乳腺癌風險。這些研究結果加劇了公眾對染發劑致癌風險的擔憂。
對于男性群體,染發劑似乎也有致癌風險。2022年,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NIH)和芬蘭國家健康與福利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for Health and Welfare, Finland)共同報道了一項長達28年、納入將近30000人的巨大前瞻性隊列研究,發現使用染發劑的男性患前列腺癌的風險顯著增加(HR = 1.77, 95% CI: 1.03-3.05)。未使用染發劑的人群中,前列腺癌發病率為 5.68/1000 人年,而使用染發劑者的發病率為 11.18/1000 人年。
然而,盡管相當數量的流行病學研究發現染發劑使用者的癌癥風險有不同程度的增加,但得出矛盾結論的研究也不在少數。
早在2005年,發表在《美國醫學會雜志》上的一篇高影響力薈萃分析就納入79 項隊列研究和病例對照研究,重點分析了個人染發劑使用與膀胱癌、乳腺癌、血液系統癌癥(白血病、淋巴瘤、多發性骨髓瘤)及其他類型癌癥的風險相關性,結果發現除了血液系統癌癥(淋巴瘤、白血病、多發性骨髓瘤)的風險略微增加RR = 1.15(95% CI: 1.05-1.27)之外,乳腺癌和膀胱癌的風險均未發現與染發劑使用相關,甚至高頻率使用(≥200次染發)也沒關系。
同樣地,2020年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領銜的一項研究,團隊統計了一個比之前的研究更加龐大、隨訪時間更長的隊列,納入117,200 名美國女性護士,隨訪時間長達 36 年。研究發現,使用永久性染發劑的女性相比未使用者,雖然特定癌癥風險略微有點區別——比如基底細胞癌(BCC)風險輕微增加;天生黑發的女性中發現霍奇金淋巴瘤風險增加;乳腺癌(ER-、PR-、激素受體陰性)和卵巢癌風險與累積染發劑暴露呈正相關,但總體癌癥和血液系統癌癥的風險未顯著增加,進一步印證了“染發劑不致癌”的說法。
染發劑的商業市場如此巨大,相關企業是否會為了銷量直接或間接資助一些研究,而這種“賄賂”導致研究者得到了偏向于染發劑無害的結論呢?
這種現象,也叫“資助來源偏倚”,是指研究結果可能受資助者偏好或利益驅動,導致研究結果偏向于符合資助者期望的結果。
限于精力有限,筆者查閱資料時并沒有明確發現哪項研究受到了公司的資助或被詬病有利益驅使。實際上,IARC在評估物質的致癌性時,確實有一系列措施來識別和控制潛在的資助偏倚和利益沖突,以確保評估的科學性和公正性,包括但不限于嚴格的《利益申報表》(Declaration of Interests),以及充分考慮研究的資助來源,評估其對研究結果的影響。而且退一步講,就算公司影響了一小部分研究的結論,但“染發劑無致癌風險”的研究眾多,所有的都用利益來解釋,顯然也不現實。
人數龐大的“美國護士”研究,為染發劑對普通人來說不致癌的結論提供了證據。 | 來源:nursingworld.org
那相比于前述得出“染發劑致癌”結論的研究,為什么針對相同目的的不同的研究,會產生截然相反的結論呢?
究其原因,是因為這些流行病學研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它難以完美控制所有可能導致偏倚的因素,例如種族、職業、性別、遺傳因素、生活習慣、飲食習慣等;同時研究主要依賴于受試者的自述,而人們往往難以準確回憶自己的染發歷史,導致對研究結論產生較大的偏差。其次,研究的規模和類型以及主要觀察記錄的指標也沒有統一標準。前瞻性研究和回顧性研究產生的結論不一定存在可比性,更別說不同研究所觀察的癌癥類型存在區別。更重要的是,染發劑制造工藝一直在變化,不同時期、不同類別的染發劑,所含物質成分區別也較大。以上這些因素都可能影響到最終報道的癌癥發生率,因此,流行病學研究雖然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參考信息,但尚不足以得出確鑿的“染發劑致癌”的因果關系。
一言以蔽之,盡管有這么多的流行病學研究和動物實驗,但是由于沒法像藥物一樣在人群中設計更加嚴謹的臨床試驗,這些矛盾的結論將一直存續下去。
權威機構做出明確規定
面對這些復雜的研究結果,世界各國的權威機構也對染發劑的安全性進行了評估。經多年重新評估后,IARC對于染發劑致癌性有了更加詳細全面的分類討論,并于2008年發表公告,明確指出一些芳香胺、有機染料已被證實會導致膀胱癌等問題。其中,鄰甲苯胺(ortho-Toluidine)和4,4'-亞甲基雙(2-氯苯胺,MOCA)均被歸類為“對人類致癌”(IARC 1類)。此外,苯胺染料和苯并吡啶類化合物也被認為導致膀胱癌的已知致癌物(暴露劑量不同,是物質致癌性強弱的重要考慮因素)。而職業暴露(理發師和美發師)與膀胱癌風險輕微增加相關仍為2A類;個人使用染發劑的致癌性證據不足,也仍被歸類為IARC 3類,即“無法歸類為人類致癌物”。
如果你很年輕,那么你很幸運:早期染發劑中明確有致癌性的物質都被禁了。 | 來源:safetysign.com
其實,染發劑不只有致癌問題
科學界尚有較大爭論,那對于普羅大眾,更難形成一個明確的“染發劑致癌”或者“染發劑不致癌”的印象。
不過,雖然染發劑致癌仍有爭論,染發劑中所含物質導致的其他潛在風險卻相對明確,且不容小覷。
首先就是過敏問題。永久染發劑里常見的成分對苯二胺本身并不是強致敏物,但在染發時與氧化劑反應后,會生成能與人體蛋白結合的小分子,這些物質進入皮膚后可能被免疫系統當作“敵人”攻擊,從而引發過敏性接觸性皮炎。輕則出現瘙癢、紅斑、頭皮刺痛,重則可能出現眼瞼水腫、水皰、面部腫脹,甚至嚴重的全身過敏反應。
染發劑過敏的一種表現。 | 來源:FoxsNews
為了盡可能避免類似情況發生,歐盟、美國、中國等國家和地區均要求染發劑標簽必須注明可能引起過敏的成分,同時消費者在使用前必須進行皮膚斑貼試驗(patch test),且禁止用于眉毛和睫毛的染色,以防引發眼部嚴重反應。由于個體間的巨大差異,就算染發前做過皮試,也不能100%排除嚴重過敏的風險,而且一些人可能在多年安全染發后,本以為不會再發生過敏而放松警惕,某次染發后(可能連染發劑都沒換)突然發生過敏,這稱為“延遲致敏”或“積累敏感”。
近年來出現“植物染發”“無PPD染發”等概念產品,它們在理論上降低了過敏概率,但并不能完全排除風險,因為其他成分如間苯二胺、鄰苯二酚、氨基苯酚類物質也可致敏,且指甲花等植物染發劑中也有人群過敏反應的記錄。從最謹慎的角度來考慮,無論外界宣稱成分有多天然、測試有多安全,只要真正接觸到了自己的身體,就要充分考慮潛在的過敏風險。
除了過敏,染發劑還可能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身體的某些器官和組織產生負面影響。2024 年,權威眼科學期刊《美國醫學會眼科學雜志》(JAMA Ophthalmology)報道了一例因使用含芳香胺的染發劑而引發視網膜病變的病例。一名61歲女性在染發后幾天出現雙眼視力模糊,檢查發現雙眼多發性漿液性視網膜脫離,在停用染發劑四個月后,視力恢復正常,但四年后仍存在視網膜下沉積物。這并不是個例,2022年發表在《視網膜病例與簡報》(Retinal Cases & Brief Reports)另一項研究也提到了類似的問題,三名中年患者使用含芳香胺的染發劑而引發多發性漿液性視網膜脫離。盡管停止染發后,他們都有不同程度的恢復,但兩項研究都強調,染發劑有害成分導致的視網膜病變發生率可能被低估或漏診,鑒別診斷時應考慮染發劑暴露史,避免長期使用導致損害。
對于個人來說,到底能不能染發?
說了這么多,最后還是要落腳到最簡單、最實際的問題:頭發到底能不能染?
可以說,目前主流醫學界的共識是:對于普通消費者而言,合理使用染發劑不會顯著增加癌癥風險,但長期高頻率使用深色永久性染發劑,可能存在目前科學還沒有明確的健康隱患,尤其是對于本身具有癌癥家族史或免疫系統較弱的人群。過敏也是不容忽視的問題。除了盡可能降低頻率,還可以主動選擇正規、成分安全性較高的染發產品,如低PPD或無氨染發劑。
同樣是使用染發劑,采取正確的染發方式,也可以幫助降低部分健康風險。許多人在染發時往往會讓染發劑直接接觸頭皮,實際上,盡量避免染發劑接觸頭皮是減少化學成分吸收的重要方法。在染發前,可以在發際線、耳朵周圍和頭皮上涂抹一層凡士林或椰子油,形成一層保護屏障,減少染發劑滲透到皮膚。此外,每次染發前應進行皮膚敏感測試,即在耳后或手腕內側涂抹少量染發劑,觀察 48 小時內是否出現過敏反應,如紅腫、瘙癢或灼熱感。如果出現這些癥狀,應立即停止使用該染發劑,避免更嚴重的過敏反應發生。染發時,應使用手套和刷子涂抹染發劑,避免用手直接接觸染料。染發的時間也應嚴格按照說明控制,一般建議不超過 40 分鐘,過長的停留時間可能會增加頭皮和頭發對化學物質的吸收。染發完成后,務必用大量清水徹底沖洗頭發,確保染發劑完全被清除,以減少殘留對頭皮的刺激。
除了在染發過程中采取防護措施,關注自身的身體狀況也十分重要。如果在染發后出現持續性頭皮瘙癢、頭皮紅腫、掉發增多,甚至全身性過敏反應,應當警惕染發劑是否對身體造成了不良影響,并盡早就醫。同時,長期染發的人群應定期關注自身健康狀況,特別是泌尿系統(如膀胱健康)和皮膚狀況的變化。如果發現尿液異常、持續性疲勞或其他不明原因的不適,建議進行健康檢查,以排除潛在的風險。雖然染發劑的健康風險尚未有確鑿的定論,但采取預防性措施始終是更安全的選擇。
因此,與其把染發作為一種化妝,不如當成一次“用藥”,用了藥,就要謹慎觀察監測可能出現的各種不良反應。
關于“染發劑到底安不安全”這個困難的問題,在未來隨著科學研究的深入,我們或許能獲得更明確的答案。在那之前,每個人都應該保持科學理性,既不必過度恐慌,也不應完全忽視潛在風險,而是采取合理的防護措施,才能在追求美麗的同時,最大程度地守護自己的健康。
染發雖好看,但還不能貪多。 | 來源:consumer.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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