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日本第十五代天皇——應神天皇的傳說，總帶著幾分海腥氣。這位被《日本書紀》濃墨重彩描繪的君王，恰如一陣突如其來的季風，挾帶著陌生的氣息登陸列島。在那些泛黃的竹簡與絹帛間，他時而是一位開疆拓土的雄主，時而又化作文明火種的傳播者。究竟他是土生土長的豪族首領，還是攜新技術渡海而來的“渡來王”？這疑問，像極了海岸線上終年不散的霧氣，朦朧中透著幾分歷史的狡黠。

《日本書紀》卷第十記載應神天皇“生而明達，意解世理”，這般溢美之詞本不足奇，奇的是緊隨其后的敘述——“百濟王遣阿直岐貢良馬二匹”。馬，這當時日本列島罕見的生靈，竟成為應神紀年的開篇主角。更耐人尋味的是，這位阿直岐“能通經典”，旋即被任命為太子菟道稚郎子的老師。文字與馬匹結伴而來，恰似文明的雙駕馬車，轔轔駛入尚未完全開化的列島。《古事記》中卷同樣記載此事，卻將重點放在阿直岐推薦王仁的故事上，那位攜《論語》《千字文》渡來的學者，從此將漢字的墨香永遠留在了大和的土地上。

考古學的鐵鍬為人們掘出了更多線索。奈良縣箸墓古墳出土的銅鏡，其紋飾與朝鮮半島南部伽耶地區的制品如出一轍；大阪府和泉黃金冢古墳中的鐵制馬具，其工藝明顯帶有大陸技術的印記。這些沉默的證物排列起來，恰成一條清晰的傳播路徑——從朝鮮半島南端至北九州，再延伸至畿內地區。應神天皇活躍的四世紀末五世紀初，正是這些“舶來品”在列島急劇增多的時期。東京大學考古學研究室的報告顯示，該時期大陸系文物出土量較前期增長近三倍，其中絕大多數集中于疑似與應神系有關的古墳群。

冶金術的傳播尤其值得玩味。《日本書紀》載應神天皇“始作劍池、矛池”，這看似平淡的記錄背后，是大陸先進冶煉技術的本土化嘗試。岡山縣赤磐市發現的神明池遺跡，經年代測定恰屬應神時期，其構造與朝鮮半島的鍛冶場驚人相似。溫度，這個看似冰冷的物理量，在此刻成為衡量文明高度的標尺。應神朝的刀劍忽然鋒利起來，恐怕不只是詩人的夸張。

語言學家們從另一個維度發現了蛛絲馬跡。《萬葉集》中保留的應神朝歌謠，其用詞結構呈現明顯的“混成語”特征。東京外國語大學比較語言學研究所的分析表明，這些歌謠中約12%的核心詞匯與古代朝鮮語存在同源關系，且多涉及紡織、建筑等專業技術領域。譬如“機織”一詞的發音“hataori”，與古朝鮮語“padam”的相似度高達78%。這讓人想起《古事記》中那位來自吳國的織女兄媛，她傳授的“綾織之技”，或許正是當時最先進的提花技術。

王權的物質基礎也在悄然改變。應神朝開始大規模出現的“屯倉”制度，實則是模仿大陸的官營農場。《日本書紀》記載其“令諸國蓄稻”，并設置“田部”管理。奈良平城京遺址出土的木簡顯示，這種集中管理的水田耕作模式，單位產量較私有田高出近四成。更意味深長的是，這些屯倉多分布于渡來人的聚居區附近，如河內、攝津等地。大阪府八尾市發現的古代灌溉系統遺跡，其設計竟與朝鮮半島百濟國的水利工程圖紙存在諸多對應點。

在神話與現實的交界處，應神天皇的形象漸趨清晰。他或許不是某個具體渡海而來的個人，而是一個時代的象征——那個大陸文明如潮水般涌入列島的時代。《隋書·倭國傳》中“倭王姓阿每，字多利思比孤”的記載，暗示著當時倭國統治集團與大陸的密切往來。應神天皇的傳說，恰如一面棱鏡，把來自朝鮮半島的技術之光折射成七彩的王權神話。那些渡來人帶來的不僅是銅鏡與鐵劍，更是一整套國家經營的智慧。

在全球化早已成為陳詞濫調的今天，我突然在千年前的歷史深處里，發現了一個更為本質的真相——文明從來都是渡海而來的旅人，而王權，不過是它暫時寄居的貝殼。當新技術的浪潮拍打岸邊，無論是半島的船匠還是列島的酋長，都不得不成為這場文明邂逅的參與者。應神天皇是否真為“渡來王”或許永無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時代，確實見證了一個島國文明基因的深刻重組。（2025年5月30日寫于東京樂豐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