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還沒成為父母，你將很難想象以下場景：當一聲啼哭劃破安靜的夜晚，興奮與忐忑、期待與恐懼，與這位還沒睜開眼睛的孩子一道，急匆匆、鬧哄哄、不分晝夜、事無巨細地擠進你的生活，朝你哭，對你笑，給你驚喜，沖你甩臉色，向你討要偏愛、財富和尊重，討要你有或沒有的一切，回饋你無法預期的種種，看似慢慢地，卻又迅速地，成為一個與你如此相似又毫不相干的人。

如同把一張白紙、一支筆交到你手上，你控制著手抖，想往上面涂寫點什么：線條、顏色、質感，注重創意、審美、藝術性。其實你沒有太多思考時間，得邊想邊畫，還不好修改。孩子成為一張佳作或庸作，與你本人的修為和教育有關，與你的陪伴有關，也與孩子的天分和努力有關，還需要一些運氣。

2018 年 3 月 6 日，英國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內，一名孕婦觀看巴勃羅·畢加索的《鏡前的女孩》。（圖 / 視覺中國）

結果不好預測。但落筆前的壓力，直面問題時的壓力，更重要的是出現失誤時的壓力，沒有親歷過的人，難以想象。

所以，你做好準備了嗎？

從發現問題開始

在你自己的成長過程中，你或許會在某個節點察覺到了問題。

那一刻，你似乎聽到“全能父母”濾鏡碎掉的聲音。父母不再完全正確，并非不容置疑，他們指的路可能不通，給的辦法大都不奏效。你在成長過程中的那些不安、不適、不自由似乎終于追溯到了源頭，意識到教育可能是溫柔的，也可能是暴力的，父母在你成長過程中留下的創傷，要通過極為漫長的時間去愈合。一些慢性傷痛像風濕病，時間一到就瘋狂侵襲身體。

（圖/圖蟲創意）

最后你很肯定，“親子關系”這件事，不像傳統家庭觀念和諸多文藝作品里反復傳揚的那般理想。你下定決心，如果以后自己生了小孩，不能讓ta吃同樣的苦。

話說回來，不理想是生活的常態。親子關系當然可以不理想，難免有瑕疵，但為了更好地繼續生活下去，你應該努力去修正。親子關系不只有以愛之名互相糾纏、互相埋怨這一條路可走，任由它吞噬自我，是對生命極大的不負責。

成長就是這么一回事，在最不舒服的時候讓你頓悟。《你的父母不再是你的父母》一書中提到，人生應該完成兩次重要的“精神斷奶”：其一是意識到父母是凡人，他們當然在竭盡所能地愛你，同時也會因認識和能力的局限導致種種錯誤，特別是在觀念更迭、情感響應上總是慢半拍；其二是大膽拒絕父母以愛為名的情感勒索，“我們都是為了你”背后可能藏著強烈的控制欲。無論是曾經被過度控制還是被忽視，孤獨和痛苦都可能蔓延到孩子的所有人際關系之中，難以治愈。

2019 年 7 月 7 日，廣州。流花湖公園內，孩子和家長一起在游樂場玩耍。（圖 / 蘇崢）

父母常常用過于熾熱的心做粗糙的事，而你得慢慢搞明白，你們之間哪些是原則問題，哪些可以一笑置之。這當然不是說學點知識就去向父母興師問罪，學習的目的是和解，是找到更有效的溝通辦法，更合理、審慎地看待親子關系的現狀，以擺脫生命的不利處境。

比如“養兒防老”，這是兩代人關于生育最大的分歧之一。父輩繼承了祖輩的觀念，認為生育更多的孩子是應對風險的有效舉措，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和孩子的雙重工具屬性，在他們眼中，養孩子幾乎等同于買保險；而我們這一代則更傾向于謹慎評估個人處境、育兒成本等顯性風險，視具體情況再決定不生或晚生，并得出“養兒可能不防老”的結論。

年輕人對“成為父母”這件事的抗拒，一定程度上源自父輩強力推行的功能主義觀念：家庭就是一個功能性的單位，它為了穩固社會形態、降低成員風險而存在，至于愛只是副產品，個體訴求經常排在后面甚至被擱置。

（圖/《小舍得》）

像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說的，父母可能將孩子視為需要“優化”的“項目”，而不是獨立的個體。上一代父母普遍很難理解，孩子不是某個人的復制品，不應該被控制和遮蔽。

凡此種種，上一代父母不能察覺的，你應當察覺，并將其視為嚴肅的、長期的人生課題。發現問題是個好的開始，也是個分水嶺：一邊是毫無意識地沿著上一輩的老路繼續犯錯，一邊是扭轉幾代人命運的救贖契機——是的，真有這么嚴重。

楊照在講解馬克斯·韋伯的學說時指出，知識讓人沒有理由保持天真。從了解某些知識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可能再用簡單的、缺乏思考的方法去解決相關的問題，你獲得了知識給予的好處，同時也擔負起了知識賦予你的責任。同樣的道理，如果你看見了親子之間的問題，就不該視而不見，甚至重走那條曾經傷害過你的老路。

所以，父母看不到的，由你去看；他們做不到的，由你通過學習和實踐去改進。無論是得到關于親子關系更超脫的觀察視角，還是學會更成熟地溝通與妥帖地回應，都有助于你從過去固有的角色中跳脫出來，重塑一個新的自我。

這，正是你未來選擇做父母的重要基礎。

我們要解決問題，卻沒有標準答案

明確了嗎？你，就是問題的關鍵。

心理治療師馬丁·米勒闡述過人生的重要目標：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個“內在小孩”，這與你的童年記憶和童年創傷有關；而你要成為與內在小孩的對話者，在心理層面上為自己重建親子關系。

你在理解和接納你的“內在小孩”的過程中，學會獨立，學會撫養自己，關照最親近的人，才有資格去創造一個你能充分把握的未來，以及一個全新的生命。

（圖/unsplash）

再確認一遍：如果你能還上積累數十年的親情舊債（當然無負債且有盈余再好不過），平衡原生家庭內部關系（當然如果本來就生活在有愛之家再好不過），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包括物質的與精神的），與伴侶投契且彼此包容，這些都是愛的基礎，有了這些基礎，再去考慮下一步。

這是最理想的情況。如若不是，請仔細考慮一下后果。一個新的生命，絕不是我們拿來試驗或者練手的器材。那可是生命，不可重來、獨一無二的生命，很多人似乎總是忘記這一點。

作為父母，你應該保持學習和成長，也可以在附近和遠方尋找榜樣，但最好是盡可能尋找周遭幸福的真人，不要去找綜藝里的“偽人”。親子類綜藝和所有的綜藝一樣，本質上是一種角色扮演或者情景劇，可以拿來下飯，但千萬別太入戲，沒有必要在里面尋找理想的父母或者理想的親子關系。育兒的現實是走石板路，難免凹凸不平。

要知道，做“微瑕父母”其實沒有關系，一味相信和追求完美的幻象更危險。當刻意營造的完美親子關系被戳破時，反噬的力量比起初的贊揚要強得多。

生育的本質是將一個未知的生命迎接到你生活的環境里，你是否在這個環境之中過得自洽、自得，你能否與伴侶一道跟這個新的生命好好生活，都是需要提前確認、不斷學習的事情。

（圖/圖蟲創意）

將無意識的生育沖動變成清醒的生命選擇，對誰都好。因此在準備進入下一個階段前，你可以和伴侶一起討論以下這些問題：

你是否一個獨立自主、能搞定自己生活，不給別人添亂的人？

你是否具備穩定的自我價值感，不會想通過孩子填補人生缺憾？

你與伴侶的關系是否足夠穩固，對痛苦的耐受能力如何，是否能突破育兒帶來的家庭結構變化、親密程度下降的困境？

你的經濟能力是否能滿足一個小孩的正常訴求，同時是否有足夠的抗風險能力？

你能不能真正地陪伴你的伴侶和孩子，而不僅僅是坐在那兒？

你能否持續學習，保持與孩子同頻溝通，而不至于突然發現與孩子無話可說？

你能否不陷入為孩子提供“完美”條件（比如教育資源、社交資本）的焦慮，不讓自己和孩子都陷入無止境的競爭循環？

你能否接受孩子成為與你完全不同的人（雖然本來就應該是不同的人），包括ta的興趣、職業、價值觀和戀愛的取向。

難就難在，以上問題都沒有標準答案。但唯有你有了屬于自己的回答，才能問出最后一個問題：你真的準備好了嗎？

對那個可愛的陌生人說“你好”

終于到了見面的那一刻。

你已經做足準備，迎接這位從你的身體里孕育出來，又獨立成長的陌生來客。但是說老實話，即便你認為已經萬事俱備，這個不可預測的新生命，依然有在任何時間、場合和情景下打敗甚至擊潰你的能力。

養育孩子像極了一場體育比賽，你賽前研究戰術、做針對性部署，安排好協防輪轉或者區域防守，擬定反擊策略，結果孩子上場后完全不講道理，你們轉眼就0∶5落后，心態崩了。

這個陌生人注定是一個獨立的人，不是誰的復制品、附屬品或者掛件，也不會是如你所愿的泥坯，可以隨意揉捏出理想的形狀。ta可能眉眼像你，嘴巴像你的伴侶，愛好隨姥爺，性格像奶奶，但綜合起來，ta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與你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圖/unsplash）

《你的父母不再是你的父母》寫到，在家庭系統中，人們經常將血緣關系、親職功能和親子關系三者混淆。簡單講，父母雖然給予孩子生命、肩負養育職責，但不代表擁有理所當然的支配權。你在跟父母相處時就清楚看到的這些問題，就不要再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復了。

你不能奢望孩子給你任何期待之中的反應。和孩子相處，期待落空是一種常態。驕傲如《人物》前主編李海鵬也在微博抱怨：“‘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的美在于有四種顏色，兩個黃色的點，一條白色的線，一團綠色和大片的藍色，小孩聽了打了一個呵欠。”

此刻李海鵬的女兒并不知道，她的父親曾是中國最優秀的記者之一，父親提到的詩句里飽含知識與美感，這種美可以被語句具象化，而這位父親是如此渴望女兒知道這一切，并贊美它。

也許她以后可能會明白，但此刻的她只覺得無聊，于是打了個呵欠。

事實是，比起家長想讓孩子知道的，孩子更希望按自己的意愿去探索。十歲時ta可能最在意昨天沒看完的連環畫，二十歲時ta可能最想完成首次單人自由行，三十歲時ta可能不再和你住在一起，也開始像你此刻這樣重新思考親子關系，思考要不要將這份親緣再延續下去。

（圖/unsplash）

親子之愛與伴侶之愛的區別在于，伴侶通常是一個成熟的人，而孩子的狀態并不穩定，這種不穩定既可愛，也可怕。套用社會學的講法，孩子是有“流動性”的，最終ta流向哪里，是靠近你還是遠離你，是成為更好的模樣還是與你同步，這是你們此生需要共修的課題。

一個孩子叫你爸爸或媽媽是幸福的，但這也意味著你從此不能逃脫愛與責任，不能對這個生命的呼喚視而不見，直到ta不需要為止。

有了這個心理準備，便去擁抱那個新生命吧！

編輯 朱人奉

運營 鹽浴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