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讀過紅樓夢的都知道,曹雪芹筆下的很多人物,都不是扁平化的非好即壞,而是復雜的真實的立體的人,這個跟許多小說中的好人就一味地好壞人就徹底地壞,有著本質的不同。
比如我們就以薛蟠為例,你說他壞嗎?當然壞!他性情奢侈,言語傲慢,仗著是富家子弟,仗著有權有錢有后臺,沒少禍害人,沒少闖禍,甚至身上還背著人命官司。
但你說他身上有沒有好的一面呢?當然有!他對自己的母妹那可不是一般的好,雖然他不學無術,不成器,但對母親他是有孝心的,對妹妹也是真心疼愛的。
更難能可貴的是,薛蟠對朋友也是非常不錯的,這一點從他能跟賈寶玉、馮紫英、柳湘蓮、蔣玉菡等人成為朋友,經常在一起聚會可知,薛蟠身上是有可取之處的。
甚至,我們還可以說,有個薛蟠這樣的朋友,人生會多不少樂趣呢。當我反復閱讀薛蟠生日前后的兩次宴席里令人噴飯的種種表現,我幾乎笑岔了氣,薛蟠簡直就是朋友聚會時的搞笑擔當。
薛蟠的生日是五月初三,但是他提前得了不少好東西,于是在妹妹寶釵的建議下, 就準備找寶玉一起小聚,共同品嘗美食。
但是,如果只是讓小廝喊寶玉出來,寶玉可能不會立即出來,于是薛蟠就耍了個花招,編了個理由,讓茗煙對寶玉說,是老爺叫他。
寶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人說老爺叫他。果然一刻都不敢耽誤,很快就被茗煙騙了出來。這時候躲在墻角等消息的薛蟠,早已哈哈大笑著拍著手出來。
都說薛蟠呆,你看,他可一點都不呆,知道什么法子對寶玉最管用。能讓寶玉的心腹小廝聽命于自己,一起編謊騙寶玉,可想而知,薛蟠自然又給了茗煙不少好處。
這個理由在我們今天來說,沒什么,就是個玩笑。但在長幼尊卑有序的古代,就不那么合適,因為拿著長輩開玩笑,這是明顯的對長輩不尊不敬,是不孝的行為。
因此,當寶玉要找薛姨媽評理時,薛蟠又說了“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這句一出口,寶玉都覺得“越發該死了”。
為什么?因為薛蟠父親是已經去世的人,你拿活著的長輩開玩笑就已經很過分了,沒想到你竟然連自己死去的父親都拿出來玩笑,這不是該死嗎?這是大不敬啊。
但是,薛蟠一點都不在乎這個,那我們能說他是不孝嗎?當然不能!前面我們說了,你看他對自己母親和妹妹的態度就知道,薛蟠不會對自己的父親不孝。
脂硯齋的批語非常準確,他說,寫粗豪無心人畢肖。他認為薛蟠是個粗俗豪爽之人,沒什么文化,也沒那么多心思,更不會說的每一句話都符合倫理觀念,常常是語出無心,并無惡意。
這樣的人,我們常常用沒心沒肺來形容,他們說話往往不過大腦,這樣的好處是為人真誠沒心眼,壞處就是心直口快說錯了話,也容易得罪人,湘云也是這樣性格的人。
不同的是,史湘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千金小姐,所以她的言行舉止是符合封建規范的,是高雅的。而薛蟠的言行是沒有經過任何修飾,也不受任何規范約束的,是天然的粗俗的。
更好笑的還在后面,薛蟠跟寶玉形容自己從程日興那里得了幾樣好東西,你猜他是怎么說的?
薛蟠道:“……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里尋了來的這么粗這么長粉脆的鮮藕,這么大的大西瓜,這么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么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
曹公連用了四個“這么…”薛蟠這是在寶玉跟前用手比劃給他看呢!為什么要用手比劃?因為他肚子里沒墨水,沒文化的人,不知道怎么用語言形容這幾樣東西,只能用上肢體語言。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那個畫面,薛蟠在寶玉跟前揮胳膊瞪眼的,急于要給他描述這四樣東西的稀奇珍貴的那種神態和動作,一定特別好笑!
但我們細想一下,這似乎也沒什么問題,其實肢體語言才是全人類幾乎都能看得懂的語言方式啊。就好比,你不會英文,你如何跟外國人交流呢?可能很多時候我們都會用肢體語言來表達。
薛蟠沒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你讓他用語言去描述這四樣東西,顯然是難為他了,但這也難不倒他,他有他自己的一套語言,足以讓身邊人聽得懂看得明白。
薛蟠雖然沒文化,但不代表她沒孝心,這幾樣東西到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連忙孝敬了母親,以及榮國府的長輩賈母、王夫人、賈政等人。
這就好比,你的孩子是個學渣,每次考試都倒數,平時也特別調皮,甚至時不時的給你惹麻煩,但是他在學校吃到了好吃的,他會舍不得吃,會小心地包起來,帶回家讓你嘗嘗。
薛蟠的粗俗,不是一無是處的粗俗,他有孝心,于是這粗俗就顯得有些可愛和難能可貴了。
更有意思的是,他后面又說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話“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
這一句話好幾個笑點,第一個笑點是,這東西我不能自己吃,折福啊,我得再拉個人一起,要折福大家一起折福。哈哈哈哈。第二個笑點是,這東西一般人不配吃,沒資格吃,除了我薛大爺,也就你寶二爺了。還不快感謝我?哈哈哈哈。
薛蟠這個人,就因為沒文化,說話沒章法,也沒大沒小,沒遮沒攔的,說出的話總能讓你哭笑不得,說也不是,罵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簡直就是人間極品。哈哈哈哈。
曹雪芹寫小說的章法,總能給人驚喜,先是薛蟠一通比劃,令人忍俊不禁。接著又表自己的孝心,忽然令人心生敬意,不好再取笑。但當你覺得他剛正常了沒兩分鐘,這廝忽然又來一句,別人不配吃,就咱倆配吃的話,讓你忍不住又繼續大笑起來,果然還是原來的那個呆霸王啊。
每次讀這些情節,我都笑的不行,但曹公并沒有寫到寶玉的反應,也許他笑點比較高,或者還沒完全從與黛玉的矛盾中走出來,但到了薛蟠因為不識字而鬧了“庚黃”的笑話時,寶玉才真正大笑起來。
無論是薛蟠的話,還是唐寅的畫,都很好笑。薛蟠這樣的粗俗人,自然不會看什么正經的山水畫,他也看不懂,他能欣賞得來的,還得是春宮。
但他也只能看懂畫而不認字,將落款的“唐寅”讀成了“庚黃”,這是漢字之間的形象鬧得笑話,話說,這“庚黃”諧音“更黃”,跟春宮的意韻倒是十分契合的。哈哈哈哈。
有人該說了,薛蟠至少認識“庚黃”兩個字啊,這沒什么奇怪,就像王熙鳳,也不識幾個字,但因為長期管家,在生活中工作中慢慢認識了不少字,也是很正常的。
被寶玉點破后,薛蟠覺得沒意思,因為這不是他要說的重點,他要跟大家分享的是那畫有多好,但沒想到大家在意的卻是他的話有多好笑。
終究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啊,只能時不時的被人取笑,但好在薛蟠是個粗俗之人,這里的粗俗,并不是貶義,而是有些不拘小節凡事都不會往心里去的意思,于是他還由“唐寅”笑著謅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這一席是薛蟠請寶玉,笑料百出,后面還有一席是馮紫英請眾人,那一席里,薛蟠的表現更是可圈可點,最令人絕倒的是他自編的哼哼韻,真能笑死個人。
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多么形象多么好笑啊,哈哈哈哈。沒想到薛蟠這樣的富家子弟,也有著很真實的生活體驗啊。可不咋地,他的生日是五月初三,這時候天已經很熱了,最多的就是蚊子和蒼蠅了。
更讓人又驚又喜的是他的女兒的悲愁喜樂,真的是每一句都出人意料。尤其那一句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這句一出,眾人都十分詫異,異口同聲地說,這句何其太韻?想不到吧,我們的薛大爺,即便粗俗了九十九次,至少還有一次文雅的呢!
但你哪里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你也永遠不知道他的下一句是什么,上一句最雅,下一句又最俗,被眾人齊喊:該死該死。哈哈哈哈。
讀到這,我想起了一句,大俗即大雅。薛蟠的俗是沒有任何偽裝的,沒什么文化的他,也根本偽裝不起來,但你不能說在席的只有他一個最俗。而像賈寶玉、馮紫英等人,也許有那個心,但不會那么說那么做,畢竟他們已經通過讀書穿上了一層偽裝。
從賈寶玉與襲人初試云雨情,與秦鐘、蔣玉菡的曖昧關系,與青樓女子云兒的關系,他又能高雅到哪里去呢?其實過去的富家子弟,從根上說,基本都差不多,五十步笑百步罷了,脂硯齋就曾如此評價賈寶玉和賈蓉。
就像一樣到處眠花臥柳的柳湘蓮,他們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談吐上有了遮掩,一切都裝在了套子里,而薛蟠則是一派天然,未經修飾,也正因此,他的話才會笑料百出。
說到這,我又想起了劉姥姥,薛蟠在自己生日宴以及馮紫英宴席上的表現,又何嘗不是二進賈府的劉姥姥在賈府宴席上的表現呢?他們都被眾人不約而同地當成取樂的對象,你以為他們不知道自己被取笑嗎?人生不就是你笑笑別人,也被別人笑笑嗎?
史湘云曾說,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斯文。薛蟠當然稱不上名士,但他這樣的人,一樣活很開心很自在,因為簡單純粹,不用端著裝著,不用有任何觀念束縛和心理負擔,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反正大家一起取樂。在眾人取笑他粗俗可笑的同時,焉知他沒有在取笑眾人假正經假斯文呢?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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