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梁捷(上海財經大學副教授)
這些年來,我對于知識傳播的媒介與傳播手段的巨大變化已不再感到驚訝。有學生向我提問,我告訴他能在圖書館的某本書里找到答案時,他表露出明顯的不適感。我很驚訝:“難道以前你不是這樣學習的嗎?”他回答說:“不是的,以前我們都是在網站上找一個論述這個問題的視頻。”
回想我這代人,在互聯網出現以前完成基礎教育,隨后才目睹互聯網出現和廣泛傳播。即使是在互聯網出現的時刻,必須承認,我也從未設想過書的消失或者紙的消失。我從小通過書本獲取知識,在紙張上練習寫作和計算,也幻想著有一天自己的文字能印刷到紙上。圖書館在我心中具有神圣意味,它永遠是人類知識的寶庫。人類的思想和知識,不印在紙上還能印在哪里呢?
但是這種傳統觀念正在經受挑戰。對于在互聯網環境中長大的Z世代而言,他們一開始獲取知識的來源就是互聯網,而不是圖書館。他們可以隨時隨地獲取任何希望得到的知識,包括圖文、音頻、視頻或“彈幕”。知識呈現的界面也應該是大大小小的屏幕,電腦屏幕、平板電腦屏幕、手機屏幕或者各種智能設備的屏幕,反正不是靜態的紙,圖書館更是遙不可及。他們甚至不能忍受探索知識的艱苦過程,更習慣知識被“推送”到自己眼前。
毫無疑問,我們獲取知識、學習知識、保存知識、傳遞知識的方法都在經歷巨大轉型。這不僅是紙張、印刷術發明以來最大的轉型,甚至可能是數萬年前語言文字被發明以來最大的轉型。傳統教育模式必然被顛覆,圖書館會被放棄,社會結構會隨之改變,甚至我們的大腦結構也可能隨著知識的進化而進化。
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有很多。我最關心的一點是,是否所有知識都能通過現有的互聯網模式進行傳遞。從圖書館到互聯網,我們在這個過程中會損失哪些對于人類至關重要的知識?英國學者西蒙·溫切斯特在《知識的進化》里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
自古以來,人類就有征服大海的渴望。但是如在茫茫大海中找到方向,為自己精準地導航,從來都是巨大挑戰。不同的海洋民族甚至發明出了截然不同的導航方式,有的會詳細記錄海岸和島嶼的特征,有的會發明精準的羅盤,也有的抬頭望向天空,利用太陽和星星為自己指明方向。所有導航技術都包含了豐富的知識,而且這些知識極難掌握。一個人不可能舒服地待在空調房里學會這些知識。千百年來,歷代航海者們都是在船上待了無數個日夜,逐漸積累經驗,并且反復檢驗,最終又用口傳心授的方式把這些知識傳遞下去。
時至今日,我們仍在航海,但似乎不再需要傳統航海知識。我很喜歡在視頻網站上看別人開船,看得多了,有時覺得自己上都行。今天的船員工作很簡單,有電子海圖,有電子羅盤,有雷達,有無線電,甚至還有氣象服務公司專門預報天氣和規劃航路。船員只要能熟練使用電子設備,并且與岸上保持聯系,航行就不會出現大問題。船員們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集裝箱的調配、貨物的報關等現代問題上,不用過多考慮航海本身所帶來的挑戰。
當下的遠洋航船上仍然配備了六分儀、傳統羅盤、望遠鏡、紙質海圖等設備,甚至還配了船鑼。在古代,大霧天氣的時候,為了防止鄰近船只因距離太近而擦碰,船員會鳴鑼以告知自身位置。但在今天,船員們主要在雷達上觀測周邊船只信息,這些信息比瞭望目測準確得多,更不用說聽鑼聲了。那么在當下,那些傳統航海設備和航海知識還有用嗎,一個水手還有必要學習傳統設備的使用方法嗎?
我沒有答案。有些電影會設計一些極端情況,讓所有現代化設備失靈,只有古老的設備可以工作,從而讓那些掌握古老設備的英雄拯救人類。極端情況必然是小概率事件,但現代技術讓我們距離真實世界越來越遠,這是不爭的事實。隨著我們越來越依賴現代技術,我們所面臨的風險也在逐漸升高,整個社會正在變得更脆弱。掌握那些傳統知識可能是“反脆弱”的重要一環,而掌握傳統知識可能就需要采用傳統方法。
政治哲學家哈耶克對于知識有過深入的思考。他認為知識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寫在教科書上的科學知識,顯性知識;另一類則是有關特定時空情勢的知識,默會知識。只有顯性知識可以在課堂上被講授,在視頻里被概括,而默會知識則永遠不能。以航海為例,如何看雷達,如何看電子海圖,這些都是顯性知識,很容易被教授。但是如何觀察大海的顏色、海浪的起伏,感受海風味道的變化,這些就是默會知識,只有長期待在海上才可能體會。默會知識與顯性知識同樣重要,甚至在一些關鍵時刻,默會知識可能更重要。
我們生活中的絕大多數知識都是默會知識,都是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逐漸積累的知識,甚至是流傳很多代人的默會知識。這些默會知識很難用文字表達,但它們時刻都在發揮作用。我們每天都要做大量選擇和判斷,其中最主要的決策依據就是默會知識。知識的傳遞手段從日常生活完全轉向互聯網以后,默會知識在這個過程中就被抹掉了,非常可惜。只擁有顯性知識而缺乏默會知識的人,雖然知識豐富,卻可能難以處理生活中的具體挑戰。
所以,當下信息革命所導致的知識進步,從默會知識的角度看,同時也可能是知識的退步。很多基礎性知識逐漸被人遺忘,非常可惜。我曾經問過很多學生,一畝地可以出產多少斤稻米,一斤稻米可以賣多少錢,這樣一畝地可以帶來多少經濟收益?同學們面面相覷,基本沒人能答上這些問題。在過去的千百年里,這些可都是我國的農民人所共知的常識,今天卻幾乎無人知曉。遺忘這些常識會導致什么后果,這是我們必須重視的問題。
不過也必須承認,隨著AI出現,又有大量新知識涌現。過去我們對AI所能帶給人類的知識將信將疑。比如AlphaGo出現的時候,我們承認它在圍棋上掌握了一些專業棋手練習多年都無法掌握的知識。但這些知識有兩個特點。第一,我們不知道怎樣描述和界定這些知識,AI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人類具備描述這些知識的能力,之前早就發現這類知識了。第二,我們不知道這類知識在其他領域有什么用。
而在ChatGPT出現以后,人們又是大吃一驚。因為它在智能上明顯地進了一步,開始擁有處理通用問題的智能。比如,它能快速地將西班牙文翻譯成中文,這是絕大多數中國人不可能掌握的能力。但也有人指出,它的翻譯水平并沒有超過水平最好的西班牙語翻譯。它的水平也許有90分,但絕對不是100分。日常用用是夠了,但我們在很多領域終究需要掌握精確知識的專家,要追求100分,ChatGPT至少還不能取代那些專家。
ChatGPT還在進步,同時它的成功也在提醒我們,單純閱讀和消化現有知識,就很有可能創造出新知識,它就是這么做到的。圖書館里的知識并不是簡單地印在每一本書的紙張上。在我們讀書的過程中,不同知識會相互碰撞和激發,最終取得1+1>2的效果。圖書館里的絕大多數知識還從未被人發現,傳統時代的讀書人對此都深有體會。而在互聯網時代,閱讀方式變了,知識碰撞過程必然也要做出改變,才有可能繼續創造新知識。
知識進化的速度太快、問題太多,當下特別需要高屋建瓴的知識學著作。《知識的進化》是一次極好的嘗試,作者西蒙·溫切斯特也是極好的非虛構寫作者。他有豐富的寫作經驗,尤其擅長從歷史源頭來思考問題,同時又有現實關涉,論述最終總能落到當下。循環往復,這就是“知識進化”的真實過程,也是我推薦大家閱讀這本書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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