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謝奕秋
編輯 | 阿樹
美國前一陣鬧“雞蛋荒”,日本則是“大米荒”。美國的“蛋荒”經過從土耳其、巴西和韓國等國進口雞蛋,價格總算平抑下去,但日本的“米荒”卻遲遲不能收場,5月下旬米價還創了一年來新高。
首相石破茂也急,炒掉了那位失言稱“從不買米,家里多到能開店”的農相,換個法子投放國家儲備米,效果如何還要等倆月再看。但美國那邊貿易談判逼得急,日本的宏觀環境很不妙,30年期日債跌得比美債還狠,怎么看都像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5月31日,在日本東京的一家超市,店員擺放儲備米/圖源:新華社
日文稱美國為“米國”,但美國米要進日本可不容易。美國抱怨日本對進口大米征稅高達700%(實際要低一些),并催促擴大免稅進口配額。
石破茂不敢硬頂,準備了一個談判預案,準備多放點美國米進來,多少額度呢?6萬噸。
6萬噸能干啥?日本全年大米消費的1%不到,等于說“謝謝,不需要”。
當然,這不是最終決定。兩周后石破茂要去加拿大見特朗普,不拿點“見面禮”不行,但若在大米上松口,農民伯伯們一生氣,7月的參議院選舉還要不要選了?
為什么在一人一票的日本,執政的自民黨會特別為了農村選民而折腰?在美國計劃于7月8日恢復對日高關稅(即24%對等關稅稅率)的壓力面前,石破茂會不會為了保汽車出口而降低進口大米門檻?一旦參議院選舉不利,石破茂被迫讓位,新首相會改變貿易路線嗎?
不搞進口搞“?平糴”
“我們將消除國民對大米價格的不安。”接任農相后,小泉進次郎喊出了一個小目標——“實現5公斤2000日元的價格”。
也就是說,普通袋裝的10斤大米,目標是降到折合人民幣100元,那現在是多少錢呢?幾天前,日本官方統計的5月中旬一周均價為4285日元,折合人民幣215元。
這也難怪,政府投放市場的“平價米”供不應求(如大阪某米店,200袋平價米7分鐘售罄),囤積居奇成為時髦,“大米盜賊”頻現,餐飲企業開始混用口感差的進口大米,就連部分中小學的午餐里米飯也少了。
5月31日,在日本東京的一家超市,一名顧客手持用儲備米煮的飯團/圖源:新華社
此番日本“米荒”,人稱“令和大米騷亂”,凸顯了其社會—政治后果。但其經濟肇因更值得深究。
日本長期依賴“減產政策”來維持國內米價不降,即通過限制水稻種植面積(如把四成水田改種其他農作物),來人為控制市場供應。
為防止進口大米攪局,日本每年根據WTO要求所進口的約77萬噸大米中,只有約10萬噸被允許作為主食售賣,其余用作飼料或加工食品(如米酒、米粉)原料。
然而,2024年的極端高溫導致日本水稻歉收,加上疫情后旅游業復蘇推動餐飲需求激增,使得原本脆弱的供需平衡被打破。
去年8月,日本氣象廳關于中長期海槽大地震的預警,疊加同期宮崎縣近海的7.1級地震,動員了一批囤米族到超市搶購。新潟等主產區的大米庫存一周內耗盡,“一人限購一袋”加劇了市場短缺預期。2025年米價失控性上漲的隱患,就此埋下。
5月31日,在日本東京的一家超市,顧客排隊購買儲備米/圖源:新華社
日本的國家儲備米大致有100萬噸,夠全國吃倆月。今年3月以來,政府已4次投放儲備米共計41萬噸,前3批31萬噸有九成多被日本農協競標收購,僅有7%流入零售市場。
投放儲備米“雷聲大、雨點小”背后,是自民黨與農協長期形成的“政—官—農”利益聯盟,使得任何市場自由化或擴大進口的改革都舉步維艱。
利益團體結盟牟利,導致稻農生產成本高昂,實際不怎么賺錢,加上日本農民平均年齡已超70歲,農技更新慢,如果政府取消補貼,他們競爭不過大農貿公司,更會拒絕種糧。
“米荒”某種程度上是農戶們樂意看到的,因為這樣才能體現他們的“價值”。他們甚至相信,再過10年,如果下一代人都不當稻農了,米價會貴到每5公斤2萬日元——折合人民幣1000元!
本質上,這就是“政府越保護,產業越孱弱”,畝產降低、農地荒廢、農業人口流失,步入惡性循環。
5月31日,在日本東京的一家超市,店員搬運儲備米/圖源:新華社
而在日美談判中,美方要求日本大降農產品關稅,尤其是大米關稅。雖然美國大米口感不如日本米,但石破茂政府的確曾考慮擴大進口(如從35萬噸小幅增至41萬噸),以緩解“米荒”,并作為談判籌碼換取美國在汽車關稅上讓步。
然而,這一提議遭到農協和自民黨內部強烈反對。自民黨糧食安全委員會的一項決議稱,為降低汽車關稅而犧牲農業、林業和漁業產品的想法“完全不可接受”。自民黨干事長森山裕(前農林水產大臣)反對擴大進口美國大米,寧可增加進口美國的玉米和大豆,因為那些不是日本人的主食。
時任農林水產大臣江藤拓,也對進口大米持保留態度。蹊蹺的是,5月21日,他因“未買過米,因支持者贈送太多”“家中大米多到可出售”的不當言論引咎辭職,成為石破茂政府首位因丑聞下臺的閣僚。
此事令石破茂的前途更加晦暗。江藤辭職前,石破內閣支持率已跌至27.4%的新低,87%的民眾認為政府在應對米價飆升問題上失職。“米荒”與3月曝光的“石破茂向自民黨15名新議員發商品券”的丑聞疊加,導致62%的日本受訪者“對經濟政策無法抱有期待”。
日本農林水產大臣江藤拓因不當“大米言論”引咎辭職/圖源:央視新聞
江藤的辭職,正值日美關稅談判的關鍵節點。石破茂雖堅稱“政策方向不會動搖”,但若談判破裂,日本可能被迫對價值34億美元的美國農產品(玉米、大豆、牛肉等)實施反制關稅,從而進一步推高國內米價,同時危及石破茂在東京都等城市地區的支持率——那里正是他比安倍派政客略有選舉優勢的地區。
為此,石破茂緊急任命前首相之子、為去年自民黨大選失利“背鍋”而冷藏的小泉進次郎接任農相,試圖以“革新形象”挽回民意。
小泉進次郎明白,傳統的招標方式導致流通阻塞,便在5月26日宣布改變儲備米的投放機制——“跳過農協”,從6月初開始直接向大型零售商供應30萬噸儲備米,預計市場零售價為每5公斤2160日元……
居然甩開農協,這是要自民黨跟自己的農村選民翻臉嗎?
保汽車還是保大米?
也許石破茂想的是,在進口大米上對美國讓步是“長痛”,而跳過農協投放儲備米、損害米商既得利益是“短痛”,兩害相權取其輕,相信農村選民能夠諒解。
日本的選舉制度存在“一票的格差”現象,即農村選區的選民數量相對少,但每個選區在國會中仍擁有相同的代表權。這意味著農村選民的投票影響力相對更大。
這種制度效應,本質上是日本的小選區選舉方式帶來的。一般來說,小選區采用簡單多數制決定議員,只要比第二名多得一票,就能代表所在的小選區。雖然小選區的劃分大致是基于人口比例,但人少地廣的農村地區還是會占不少便宜。?
2月18日在日本埼玉縣一處倉庫拍攝的政府儲備米/圖源:新華社
由于歷史原因,自民黨在農村地區擁有強大的地方組織和后援會網絡,加上通過政策傾斜和補貼等方式保障農民利益,在絕大多數選舉年里,自民黨都能保住第一大黨地位。
雖然日本國會選舉實際采用“小選區與比例代表并立制”,其中的“比例代表制”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選舉結果,但由于小選區部分占比較大(比如眾議院法定議員465人中,小選區部分占289人;參議院法定議員248人中,僅100人按比例代表制產生),自民黨仍能在選舉中占據“制度優勢”。
由于選舉制度的“偏農化”,自民黨長期以來與覆蓋900萬農戶的日本農協緊密合作,在農村地區獲得穩定的票源。例如,2024年大選中,自民黨在農村選區的得票率就比在城市選區高出15個百分點。
這樣看,日本“米荒”不僅是經濟問題,更是政治難題。如果無法打破現有的農業保護體制,類似的糧食危機可能再次發生,而日美貿易關系也將因農業問題的僵持而持續緊張。
日本新上任的農林水產大臣小泉進次郎5月24日說,政府計劃直接將儲備米賣給零售商,而非像之前一樣拍賣給中間商,希望以此平抑米價/圖源:新華社
日美4月的首次貿易交鋒中,特朗普政府甩出27項要求清單,從要求日本將大米免稅配額從每年77萬噸提升至100萬噸,到對日本汽車加征25%關稅,每項條款都直擊日本經濟命脈。美國貿易代表格里爾甚至將“半導體供應鏈重構”與“駐日美軍費用分攤”等議題強行捆綁,試圖以復合施壓迫使日本就范。
而日本首席談判代表赤澤亮正甫一落座,便亮出令美方瞳孔收縮的底牌——日本持有的1.13萬億美元美債可能成為“防御性武器”。這番言論猶如在華爾街投下震撼彈,十年期美債收益率應聲跳漲15個基點,迫使美國財長貝森特連夜致電東京要求澄清立場。
因投資者擔憂美國“對等關稅”導致全球經濟衰退,日本東京股市4月7日全線下跌/圖源:新華社
將戲劇性推向高潮的,是特朗普5月23日突然宣布的一樁交易:位于賓州匹茲堡的美國鋼鐵公司,與日本新日鐵達成140億美元投資協議,“將創造至少7萬個就業崗位”。要知道,此前拜登政府曾以國家安全為由,阻止新日鐵收購美鋼;而特朗普在競選期間也是反對這一收購的。
外界嗅到日方的妥協氣息——新日鐵為實現收購美鋼,考慮向美國政府“讓渡”附否決權的美鋼“黃金股”,并由美國人擔任高管,以滿足特朗普所謂的“美鋼將由美國掌控”。但細究條款,新日鐵承諾將在2028年前完成的約110億美元對美基建投資中,僅有10%用于新建工廠,其余皆用于維護、升級既有設備。
這種“戰略性注水”,暴露出日本企業的真實意圖——希望以最小代價換取美國暫緩加征汽車關稅。
路透社分析指出,日本汽車產業每年對美出口超1000萬輛,若談判破裂將導致日本GDP下降0.8%,這對實際增速僅1.69%的日本經濟無疑是雪上加霜。
美日在5月底舉行第四輪貿易談判,日本希望在談判中取消所有加征的關稅,但美國目前僅愿意就對等關稅(24%)中的14%部分談判,且拒絕討論汽車和鋼鋁關稅。若日本力保汽車產業,美國可能借機施壓其在農業領域讓步。
4月8日在日本橫濱的碼頭拍攝的出口汽車/圖源:新華社
在6月中旬于加拿大石油富省阿爾伯塔舉行的G7峰會上,石破茂需要給特朗普一個說法。從經濟重要性來講,若必須“二選一”,石破茂會“保”日本汽車出口,而不是固守農產品關稅壁壘。但自民黨參議院選舉在即,石破茂若在農業議題上退讓,可能重蹈1993年細川護熙因開放大米市場而令其政府垮臺的覆轍。
石破茂還在等那30萬噸、乃至60萬噸“直供”儲備米能平抑米價;如果米價回落,他就可以頂住壓力,少增加或不增加美國糧食的進口。
但那批儲備米賣完需要兩三個月時間,所以,石破茂仍在糾結,可能屆時念“拖”字訣。即便美日在6月峰會前草簽貿易協議,也極可能是一份充滿“日落條款”與“再談判機制”的脆弱文本,猶如在活火山口鋪設的玻璃棧道。
丑聞找上石破茂
2025年夏日的東京街頭,蟬鳴聲與競選喇叭的嘈雜,交織成政治季特有的交響。隨著7月參議院選舉的倒計時指針悄然撥動,日本政客們開始四處奔波。這場選舉不僅是圍繞上百個議席的爭奪,更是一場關于國家未來走向的民意預演。
盡管岸田文雄曾在2022年7月借安倍遇刺的“吊唁效應”,在兩天后的第26屆國會參議院選舉中大獲全勝,但自民黨黑金丑聞、物價飛漲導致的民生困頓,及其長子岸田翔太郎的“公車私用”丑聞,最終壓垮了岸田文雄的三年首相生涯。
岸田臨退前在幕后操作,讓“黨內野黨”石破茂接任黨首和首相。但在石破首相旋即提前舉行的眾議院選舉中,自民黨仍因黑金丑聞痛失65個議席,加上公明黨議席后,執政聯盟在眾院也未過半。石破茂政府如履薄冰的形象,已為今年7月的參議院選情蒙上陰影。
當地時間2025年5月26日,日本東京,日本首相石破茂就政府儲備大米發表講話/圖源:視覺中國
偏偏《周刊文春》5月8日爆料稱,石破茂在過去十多年間,接受了東京某房地產公司非法政治捐款3000萬日元。該公司董事長下根弘是石破茂的老鄉,捐款通過宴會券、選舉拉票及“慰問金”等形式提供。
石破茂回應稱“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并表示已多次向秘書確認,媒體報道內容不屬實。
但該丑聞引發了在野黨的集體發難,要求石破茂辭職。再后來,在野黨將5月18日江藤拓“吃米靠送”的失言與自民黨黑金丑聞聯系在一起,提交不信任案,要求石破茂親自答辯。
從參議院選前民調來看,63%的受訪者認為自民黨仍未擺脫“黑金丑聞”陰影,或許這才是決定其政權命運的真正標尺。
其實,對于如今的經濟困局——通脹率連續22個月突破2%、日元匯率跌至38年新低、家庭實際收入縮水——日本選民早已見怪不怪,唯獨“大米一年價格翻番”顯得太刺眼,才被提到了影響參議院選舉的高度。
5月21日,在日本東京一家超市,大米貨架上張貼著因供應不穩定實施限購的提示/新華社記者 胡曉格 攝
如果石破茂因參議院敗選而辭職,保守派代表人物高市早苗可能接任黨首和首相。自民黨黨首每3年改選一次,去年9月黨首選舉,高市早苗曾在第一輪領先于石破茂。
作為安倍路線的繼承者和特朗普的擁躉,高市早苗或會延續強化日美同盟的基調,但更側重“經濟安全”。例如,通過擴大對美直接投資(如日本承諾的1萬億美元計劃)換取關稅緩沖期,同時加速國內產業升級以降低對美依賴。
作為自民黨“農林族”的代表,她可能推動技術革新來提升糧食自給率,避免重蹈江藤拓脫離民生的覆轍,也確保緊急情況下糧食供應的穩定。
然而,其堅持修憲等鷹派立場可能加劇國會僵局,尤其當前84.2%的日本人擔憂美國關稅沖擊民生,如何在保護主義浪潮中平衡利益才是優先事務。
日本一季度實際GDP環比下降0.2%,圖為5月15日,在日本東京,行人通過東京站附近的一處人行橫道/圖源:新華社
過去30年里,日本GDP倒退了約10%。已連續13年執政的自民黨,正面臨2009年以來最嚴重的執政危機。
但歷史總是充滿悖論:正如1998年橋本龍太郎因參院敗選而辭職催生了小泉改革,當下的“米荒”沖擊波或許正孕育著日本社會深層變革的契機。當投票箱開啟的瞬間,令和時代的選民也許會思考:
日本在經濟體量從美國的約七成跌至1/7后,究竟該成為重塑國際貿易規則的“獨立變量”,還是做美國主導的供應鏈中的“精密齒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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