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的氣息與格調
對于藝術作品來說,格調高,氣息才能好。二者總的來說是一回事,但仍然有點區別。比如在大城市中和在崇山峻嶺之中,氣息是不同的,很難說哪個格調高。繪畫作品的格調主要表現在用筆用墨上,筆墨好,但構圖、意境不高,氣息也受影響。
概而論之,藝術作品的氣息和作者的學問、見識高低有關;格調和人的筆墨功力、個性、品質有關,這個品質指做人的品質,非指政治品質。
在當代,藝術作品的氣息和格調是個大問題。欣賞藝術作品,本來是件高雅而愉快的事,但我們翻閱那些堆積如山的大畫集,很少有高雅的感覺和快感。即使是一些權威畫集,凡值得看一看的,還是那幾位名家,而這些名家基本是“特殊年代”之前的。《文心雕龍·隱秀》有云:“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歲久而彌光。”(繪畫開始會發出光彩,而愈后就愈褪色,失去神采。相反,文章愈久愈有光彩。)再早的畫不提,自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徐悲鴻、傅抱石、潘天壽之后,還有一位李可染。這些名家,我們也能指出他們的缺點,但看一看,再看一看,還是可以的。有的百看不厭。而一本大畫集,選古今名家,也就是那幾家值得看一看。后來的那些“名家”,被吹得震天響。很多畫家也說自己超越了前人,有人甚至說自己的畫可以和古人比權量力。聽了當然好笑。看了他的畫,卻沒有任何好的感覺,總覺得上當了,浪費了時間。我有一位朋友,因為擔任一個職務,給他寄書、寄畫冊的人太多,助理幫他打開,他只看一眼書名、畫冊名,便順手扔在一個大筐里(因為畫冊太多,垃圾桶放不下,他用一個大筐子),他連畫冊外的一層塑料紙都不愿撕開,就扔了。我問他:“你為什么不翻一下?哪怕花一分鐘。”他說:“都不值得看,何必浪費時間呢?而且又毀眼。”我從他的筐子里挑出幾本,翻一下,果然不值得看,又扔回筐子里。
黃賓虹《擬宋人筆意圖軸》紙本設色 143cm x 77cm 浙江省博物館藏
好多畫畫人為什么又認為自己畫得非常好,而且已超越古人了呢?一部分畫畫人,自認為技法超越古人。其實,即使是技法,內在功力差古人遠甚,甚至對傳統的技法不理解,但外在形式上可能超過古人了。古人是反對過多的外在形式的,尤其是人物畫。今人的造型能力、變形能力,確實超過古人,但所以不值得一看者,是氣息差、格調低,而且格調低的畫,功夫愈細格愈卑。這不是造型的問題,也不是技法問題。
我經常講,書畫是小道,但是沒有大道的基礎,是很難成功的。技術必須有,但藝術雖以技術為表現手段,但表現出來的不是技術,畢加索還說過,技術因素越小,藝術性越高(大意)。人的精神、氣質、個性、品質、格局,尤其是學識、修養和胸懷,這是大道。有很多大政治家、大軍事家,一生忙于政治、軍事,學書法的時間很少,但其書法氣息、格調卻超越一代。連那些每日“三更燈火五更雞”地忙于學書的專門書法家也趕不上。這豈是專門的技法能達到的呢?
先說讀書,書讀得少的人,畫的氣息不會高。現在很多被稱為畫家的人,書讀得太少。讀書,還必須讀傳統的經典著作。讀些報紙、小說,也沒有大用。很多所謂畫家,很簡單的字都能寫錯,而且根本無文。畫是意識形態,你胸中無文,形之于態(畫上)也就無文,當然也沒有格調和氣息。你的技法和形式再新再好,也無助于氣息的提高。凡在歷史上留名的畫家,沒有無文的。
前面提到的那些畫家,黃賓虹、傅抱石、潘天壽是研究美術史的,都有著作遺世。吳昌碩、齊白石、徐悲鴻都能詩能文,吳昌碩在五十歲之前,主要精力用于學文、學書。齊白石五十七歲之前主要學詩,他們都有詩集遺世。以前有人說任伯年不會詩,文化不高,最近有位研究家根據史料披露,任伯年的詩寫得很好。他的《回鄉口號》詩云:“亂后歸來意惘然,龍山橫臥石田田。赤欄碧柳舊時處,唯聽秋風咽暮蟬。”詩不但格調高古,格律也合。楊伯潤還記載任伯年能即席賦詩,而且賦的是長調。楊伯潤說任伯年“偶吟新句亦絕塵,思致清真近韋柳”。從現在能讀到的任伯年詩來看,其格調是高于吳昌碩的,可惜不太多。這是因為任伯年享年不高。其次,任伯年忙于作畫出售,養家糊口,他畫得很快,賣得也快,無暇作詩,但實際上他的詩和文化修養還是很高的,現在畫家寫不出他這種格調的詩。
有人說李可染無文,但我少時即讀過李可染寫的有關山水畫創作及基本訓練的文章,寫得踏實而豐富,也不無文采。而且他提出的“用最大功力打進去,最大的勇氣打出來”,還有“可貴者膽,所要者魂”,這是一般無文的所謂畫家能講出來的嗎?當然,李可染少時家貧,受教育較晚,文人所應有的詩詞歌賦的功力,他不是太行,這固然是他欠缺的,但不能說他完全無文。否則,他也成不了大家。
人的胸懷、氣度、志向,更是十分重要的。“工夫在詩外”,屈原、李白、杜甫、辛棄疾、陸游等,志皆不在詩,“此身合是詩人未”。他們都志在國家的發達,關心的是人民的疾苦。“嘆民生之多艱”,其志在胸,發而為詩為詞,才不同凡響。一心只做詩人者,成不了大詩人;一心只想做畫家者,做不了大畫家。任伯年曾在軍中執掌大旗,吳昌碩于中日甲午戰爭時,已51歲,他毅然投筆從戎,攜劍出山海關,準備殺敵報國。他的詩云:“男兒好身手,何不拔劍舞。”直到晚年,他還寫詩記述當年臨陣殺敵前的激動心情。齊白石以賣畫為生,但日本侵略者占領北平時,他本來可以多賣畫給有錢的日本人,但他拒絕日本人的拉攏,拒絕和日本人打交道,不再去偽藝專授課,連日本人配給的烤火煤都退回,還在門上寫上“畫不賣與官家”。這是何等有骨氣!
黃賓虹早年參加反清活動,后來在北平,日本人為他祝壽,壽堂已設好,他堅決拒絕與日本人合作。他發表很多愛國言論,并大書“藝術救國”。這是何等的胸襟!
黃賓虹《天地人圖軸》紙本設色 142cm x 81.5cm 浙江省博物館藏
徐悲鴻在抗戰期間,多次在國外賣畫,將畫款全部寄回國內,作為抗戰經費。他在馬來西亞畫馬,還題“第二次長沙會戰,憂心如焚,或者仍有前次之結果也,企予望之。悲鴻時客檳城”。而且他改造藝術,也是為中國的文化聳立于世界之上而著想。他反復強調必須創造新的中國畫,而不是西方畫。傅抱石、潘天壽、李可染都為抗戰作過宣傳,他們的創作都是為發展中國藝術而努力,非為個人之名利。
今天的有些畫家有這等胸懷嗎?他們即使努力創作,也大多為個人的名利、地位,能想到國家和人民嗎?這就是大道和小道的關系。你認真練習的是技法,是小道,大師們心里想的是大道。所以,今天的繪畫雖多如牛毛,但不少作品的氣息和格調卻不高,沒有大道為基礎故也。
當然,繪畫技法也是必需的,沒有技法便沒有繪畫,也談不上氣息和格調,但僅有技法,沒有廣博的知識,沒有大道——家國情懷、民族利益、文化高度,技法再好,也無關乎氣息和格調。
今人作畫要想提高氣息、加強格調,必須多讀書,多讀傳統經典名著,通詩詞,最好自己能寫。《文心雕龍》有云:“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道、圣、經、緯,都屬于大道范圍,而非小道。胸中有大道,手中有技法,筆下必有大的格局。胸藏宇宙,時時想到的是國家利益、國家的文化建設,你筆下的作品氣息就會高,格調就會高。否則,便是緣木求魚,舍本逐末。
(本文原載《人民周刊》202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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