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父輩 拼命試圖發(fā)光的一代人
社會學家孫立平教授曾經(jīng)在很多年前說過一句話:我們是身處在一個斷裂的社會和時代。我想,“斷裂”不單單是指社會階層的分裂和固化,在更大意義上,其實他指的是我們心靈和觀念意識的斷裂,尤其在最近這一些年。
我想跟大家分享幾個小故事,從這幾個小故事來講我的想法。
2015 年的時候,我失去了我的父親。我們知道,失去親人一開始你是不知道悲傷的,或者說你是麻木的。有一天我站在我家的院子里面,我突然間覺得天地非常遙遠,我怎么也找不到真實感。
就這樣一個人,如此地親密,如此地糾纏,但他永遠躺在黑暗里面了。所以我特別想為我的父親做點什么,我想為他,及他那一代人做點什么。
我們的很多痛可能都來自于我們父輩,但是我們并不了解他們,不了解他們的那個時代,以及時代給予他的一個影響。但是我同時又在想,如果不了解他們,我們可能就無法了解我們自己,無法了解我們在什么樣的一個歷史的河流里面。
所以我就是抱著這樣的一種愿望,特別想寫出一個人,一個在生活的最低處,但卻試圖發(fā)出光的一個人。他的那種可笑、荒誕背后交織著一種時代的痕跡,以及他作為一個人的倔強的掙扎。
我和我父親有一年的時間非常親密,是這么多年以來最親密的一段時光。他跟我一起去探訪梁莊在外打工的那些鄉(xiāng)親們,最后寫出了兩本書:《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
至今我還記得,當我完成《出梁莊記》的時候,是在一個小的出租屋里面,在放下筆的那一刻,是悲傷,特別的悲傷。我非常的沮喪,自己被一種巨大的空虛所籠罩,還有一種沒有辦法去除的虛偽之感。這種感覺如此真實。
▌塵土飛揚的生活 沒經(jīng)歷過的人無法想象
深秋的時候,有一天我沿著村口的那條大河走,看到那種滔滔的河水,它們不斷地奔涌,永恒地在流逝,但永恒地都在。兩岸的村莊非常安靜,就好像一直在那里。但實際上里邊的人是不一樣的,里邊人的生活是別人無法想象的。突然間我淚流滿面。
那樣一種廣大的、塵土飛揚的生活是我們無法想象的,或者說是我們很難去真正知道的。我們可能知道了一些:從新聞里邊,電視里邊,從種種農民工、打工者、留守兒童身上,我們知道很多很多的詞語和符號,但是我們真的了解他們嗎?
我在青島采訪我的堂嬸的時候,她在深夜里給我講了一些話。所以我特別想講一下我堂嬸的故事。
那時我每天晚上跟我的堂嬸躺在一張床上。我的堂嬸一動不動的,緊緊抱著她的小兒子,呼吸非常平穩(wěn),我覺得她沒有睡著。有一天我就忍不住了,我說,嬸子我們倆聊會天吧。她的第一句話就是,自從寶兒死之后,我十二點之前從來沒有睡過覺。
寶兒是她的大兒子,在家里跟著他的奶奶生活,2003 年夏天的時候在河里淹死了。她一直等著人來問她,但是從來沒有人來問她,她也從來沒有得到過機會來說話。
她講她怎么失去她的兒子,她的表情,她的那種悲傷,非常真實。我覺得“真實”這個詞太清淡了,那是極其細微的內心的豐富的表達。
我在想,我和我的堂嬸之間有關聯(lián),好像又沒有關聯(lián)。有關聯(lián)是因為我們同是梁莊人,沒有關聯(lián)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的相同之處,交叉之處。
如果我不去寫梁莊,如果我不是走進他們的生活,我真的不認識她,或者說我真的會忘掉她。
那么,在這個時候我們有否想到,我的堂嬸和我們在座的這些人,和我們在看直播的這些人,都是同一代人啊。
▌階層的固化 我們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我查了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jù),即使到了今年,農村戶還有六億人口。那些農村出來的孩子們很少有機會考上好的大學,更沒有機會從事好的職業(yè)。他們沒有上升渠道,因此也沒有辦法成為社會的中等階層,更沒有辦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看似今天的鄉(xiāng)村也擁有了手機,也擁有了網(wǎng)絡,能夠和我們一樣迅速地知道發(fā)生在世界各地的一些資訊,但是他們仍然不為人所知。這是因為什么呢?因為世界來到了他們的面前,而他們卻并沒有因此站在世界的面前。
階層的固化已經(jīng)越來越嚴重了,嚴重到了以至于我們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所以我就說,我的堂嬸沒有成為我的同代人。這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實。當時我為什么痛哭,因為我始終不愿意承認,我面對的是如此真切的遺忘,即使我寫了他們,我仍然遺忘了那樣的生活。
那樣一種廣闊而艱辛的生活,那樣一種堅忍,那樣一種痛苦著又歡樂的勞動,那一個個人都在我們時代的內部,但是我們所有人都遺忘了他們。
斷裂社會最大的特點就在于,一整個階層無法被包容到整體的社會結構里面。他們被迫成為漂泊者,被迫成為社會的病癥和問題。
就像我的嬸子,她的痛苦只能被作為農民工問題來表述,這是非常大的一個問題。她所有的愛和傾訴也只能被作為一個農民工問題衍生出來的問題來被對待。她無法擁有一個獨立的價值,它無法成為一個人的痛苦,這是最根本的問題。
就像梁光正——我指的是我真實的父親——他一生都不認命。他一生都在努力讓別人把他作為一個人,而不是當作農民來對待。所以我在后記里面說,這本書唯一真實的就是梁光正的一件白襯衫。
我的父親一生愛穿白襯衫,哪怕干農活他也要一塵不染,所以他成了梁莊的笑話,成了很多人的笑話。
當我在寫這個長篇小說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他不愿意被別人當做農民來對待,他希望超越于他的身份。
我想,這樣一個人,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希望能夠被納入到一種更廣闊的存在,他希望他是一個基本的平面上的生活,而不是被納入到某一個群體內的生活,這樣就被壓到某一個地方了。
所以,只有理解了他這一點訴求,你才能夠理解他的種種荒誕的行為,以及所謂的可悲和可笑。
▌警惕小確幸 危機一直都在身邊
每個人都有權利擁有自己的幸福,每個人都有權利去享受自己生活中的那種小確幸,這些都毫無問題。
但是我們要警惕這些小確幸,警惕我們所使用的日常詞語,要在觀念層面里面有所意識。因為我們的痛與愛被分出了層次,被分出了高低,被分出了優(yōu)劣。
在我們的文化內部,生命本身并沒有價值,你的價值的高低是被依附在你掙錢多少,你成功與否上的。當你對這個社會沒有價值,或者價值比較低的時候,你就不被認真對待,你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人。這是我們文化結構里面一個非常大的負面因子。
更進一步來說,為什么一個農民,一個收垃圾的,一個保潔阿姨,一個保安,他們不能夠過有尊嚴的生活?因為這些勞動被認為價值不高,因為他們被分出了三六九等,并因此來管理他們。
換句話說,他們的小確幸并非就是天然的,它是被包裹在整個社會運動的結構里面,隨著這種社會運動的變動,隨時都有被拿走的危險。
我導師王富仁老師曾說:“人是有獨立存在價值的,他在沒有任何依附價值的情況下,依然有一個巨大的價值存額。”
哪怕他是一個小偷、一個流浪漢、一個癡呆的人,他都應該和其他任何一個人一樣,擁有同樣的權利和價值,擁有那樣一種同樣的被尊重的權利。
只有意識到這一點,或者說只有意識到這樣一種文化內部的問題,我們才能夠意識到,我們身在同一個場域,我們面臨著共同的失去,而并非是那一群人的失去。
我們在承受著同樣的壓力,但是我們卻彼此遺忘,這才是我們最為深切的痛和愛。
人的生命本身是有價值的,那為什么我們不被尊重呢?我們每個人都要有一種基本的警醒,那就是,生活并非如此風清月白。不是說每時每刻都要這樣想,而是我們要有個基本的大背景。
那種看似遙遠卻并不遙遠的危機,其實是一直在的。作為生命中的一位生活者,我們該如何面對自我,如何辨析自我,如何在最常識性的話語里面發(fā)現(xiàn)漏洞,這才是我們最根本的任務。
蘇格拉底說過:“未經(jīng)省察的生活不值得一過,也不是真正的生活。”我想套用這句話,未經(jīng)省察的痛與愛也不是真正的痛與愛。
我想告訴大家,我的堂嬸,她叫朱貴麗,今年 43 歲,她已經(jīng)回到梁莊了。她也應該是我們“這一代”,她的痛應該是我們的痛之一,她的愛也應該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愛之一。
我希望我們每個人都能夠擁有一顆寬闊而敏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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