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新家,不斷的有客來,——最近萬先生因為喜歡這里的環境好,他就搬到我們的廂房里住著,使這比較冷清的小家庭頓然熱鬧起來。每天在午飯后,我們多半齊集在客廳里談談笑笑,很有意思,并且時先生也多半要來加入的。
有一天,天色有些陰暗,但仍然悶熱,我們都不想工作,萬先生雖比我們吃得苦,不管汗怎么流,他還伏在桌旁譯他的文章,不過也只寫了三五行,便氣喘著到客廳里來,人人都有些倦,談話也不起勁。正在這時,聽見鈴響、門響,最后是許多細碎的高跟皮鞋走在石子路的聲響。我們知道有客來,然而想不起是誰,好奇心驅逐著我,離開沙發走到門口去歡迎。紗門打開后只見時先生領著兩位時髦的小姐,走了進來。——這兩位小姐都是摩登式的,但一個是帶有東方美人的姿態,長發掠得光光的披垂在肩上,身著水綠色鑲花邊的長旗袍,腳上穿著黑色的帶鉆花的漆皮鞋,長筒肉色絲襪,態度稱得起溫柔婉媚,只是太富肉感,同時就不免稍嫌笨重。至于那一位呢,面容是比較清瘦,但因為瘦,所以脖頸就特別顯長,再穿上中國化的西裝,胸部的上端完全露在外面,更使人覺得瘦骨如柴得可憐了,她也是穿的黑皮鞋,肉色長筒襪,但是衣服是鮮艷的桃色。時先生呢。還是穿的他那件已經舊了的白色夏布大衫。“究竟女子是被人愛的,”我莫名其妙的又想到這句話,神情呆板地忘卻招呼這兩位尊貴的來客,而客人竟來和我行握手禮。我有些窘,連忙問好,又請她們坐,仿佛在云端里似的忙亂了一陣。
這兩位客人,絕不是初會,所以彼此間談到別后的情形,竟至滔滔不絕,這一來把萬先生和時先生都冷落在一旁,但我覺得他們也還感興趣,大約這又是兩位摩登小姐的魔力了。
天將近黃昏了,西北方的陰云更積得厚起來,兩位小姐便站起來告辭,我當然要挽留她們再坐一坐,不過快到夜飯的時候了,家里沒有留客吃飯的菜,也不敢著實地留住她們。而萬先生和時先生挽留她們的態度就比我誠懇多了。兩位小姐就應許明天早些來同我們玩個整天。
客人走后,我們仍舊回到客廳里來。
“你們看這兩位小姐夠得上幾分?建!”萬先生說。
“你們說說看,”建不曾具體答復。
“我說那位胖些的芝小姐還不錯,可以得個七十五分,菡小姐呢,太瘦了,并且背似乎還有些駝,最多只得六十五分。”時先生這樣批評。
“我覺得她們都很平常,大概也只能得這個分數吧!”建沉思后這樣說了。
萬先生聽見他們兩人的談話,似乎有些不平,他很起勁地站起來,走到放在房中間的圓桌旁,倒了一杯茶喝過之后說:
“我的意思和你們兩位正相反,我覺得菡小姐比芝小姐好,芝小姐那么胖,只能給人一些肉的刺激。菡小姐卻有一種女性的美,眉梢眼角很有些動人處。”
“當然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呀!”時先生似開玩笑似譏諷地說;“你們不曉得萬先生對于菡小姐是一見傾心,他屢次在我面前夸獎她呢!”
“這真笑話,我老萬何至于那么無聊!”萬先生說。
“你何必說那樣的撇清話呢,這個年頭誰沒有一兩件浪漫事兒呢?”時先生打趣般地說。
“好了,老時你為什么不說說你自己的浪漫史呵!”萬先生報復地說。
“萬先生和時先生本來是很好的朋友,你們彼此間的浪漫史,自然誰也不必瞞誰,何妨說出來給我們聽聽呢?”我說。
“你們不曉得老時從前有許多愛人,就是那位玉小姐他也曾愛過。”萬先生說。
“既是有過愛人怎么不愛到底呢?”建問。
“大約玉小姐又有了新歡吧?……這個年頭的小姐們真不容易對付,因為戀愛不知害了多少好青年?”萬先生說。
“不過戀愛到底是富于活躍的生命的,無論怎么可怕,我還是要愛,只可惜現在沒有相當的對象,喂,你們也替我幫幫忙呵!”時先生說。
“你是不是想向芝小姐進攻?”萬先生問。
“那也不一定……你呢?……不過你已經有了老婆,當然用不著了。”
“哦,萬先生已經結過婚嗎?……那真有點不對,前天晚上,你還要我替你介紹一個老婆,我幸喜還沒替你進行!……”萬先生本來說他需要一個老婆,我以為他還不曾結婚呢,時先生今夜無意中泄漏了他的秘密,我又責問他;自然他大不高興,但他也不好說什么,只是無精打采的沉默著。
一個小小猜忌的根芽就在這時候種下了。
第二天我們伴著兩位小姐去游湖,劃子到岳王廟時,我們上了岸,到附近的杏花村去吃飯。
杏花村是一個很有幽趣的所在,小小的園子里有幾座靈巧的亭子,我們就在西南的那一個亭子里坐下。伙計在那鋪著白色的臺布上安放了象牙箸、銀匙、酒杯,隨后就端了幾盆時鮮的雪藕和板栗來。
在吃栗子的時候,萬先生剝了一個送到菡小姐的面前說:“請吃一個!”
“老萬又要碰釘子了!”時先生插嘴說。
果然菡小姐將栗子送了回來說:“萬先生請自己吃,我們雖是弱者,但剝栗的力量還有。”
“哈哈……”全桌的人都笑了。
萬先生真不好意思,由不得遷怒到時先生身上:
“老時你何必專門敲邊鼓!”
時先生不說什么,只是笑。萬先生也沉默起來,而那兩位小姐卻高談闊論得非常起勁。
今夜大家都喝了些酒。時先生格外高興地同兩位小姐攀談著,只有萬先生一聲不響地望著湖水出神。
“老萬!怎么不說話,莫非見景生情,想到日本的情人嗎?”時先生似挑撥般地說。
“真怪事,我老萬有沒有情人想不想情人,與你老兄有什么關系?何必這樣和我過不去!”萬先生真有些氣憤了。
由于他倆的猜忌,我們也沒了興致。
在回來的路上,建如有所感地對我說:
“女人究竟是禍水,為了一個女人,可以亡國,可以破家,當然也可以毀了彼此間的友誼!何況小小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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