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長安城飄著細雪。
四十四歲的杜甫在集賢院外已經站了三個時辰。懷里揣的《三大禮賦》被體溫焐得發潮——這是他為玄宗封禪準備的頌文,也是第十次干謁權貴的嘗試。當右相楊國忠的轎輿經過時,他撲通跪在雪地里:"請相公垂覽!"
轎簾紋絲不動。隨從踢翻了他裝墨的陶罐,黑汁在雪地上洇出猙獰的痕跡。三個月后,這個卑微的"河西尉"職位被《資治通鑒》輕描淡寫地記了一筆,而范陽的安祿山已經起兵。
至德二載(757)春,淪陷的長安城彌漫著尸臭。
杜甫從金光門縫隙鉆出時,胡人的巡邏馬蹄聲剛剛遠去。他懷里藏著寫給肅宗的密信,麻鞋里塞滿了《悲陳陶》《哀江頭》的詩稿。這些記錄著"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的詩篇,后來被元結編入《篋中集》,成為安史之亂最珍貴的史料。
在鳳翔行在,肅宗看著這個衣衫襤褸的詩人,給了他"左拾遺"的官職。但杜甫不知道,這個負責"拾遺補闕"的諫官位置,即將讓他卷入房琯案的漩渦?!杜f唐書》記載,當他在朝堂上為房琯辯護時,宰相張鎬的笏板重重敲在了御案上。
乾元二年(759)七月,秦州(今天水)的烈日炙烤著城垣。
棄官西行的杜甫一家擠在廢棄的驛亭里。小兒子宗文正用木炭在墻上記賬:賣藥得錢三百文,買粟一斗。突然城外傳來喧嘩——原來是吐蕃的商隊在收購唐詩,一首換半張羊皮。
"爹!我們把《同谷七歌》賣了吧?"宗武捧著詩稿,眼睛亮得像餓狼。杜甫奪過稿紙時,發現背面已經被妻子楊氏畫了記賬的格子。那天夜里,他在油燈下重抄詩稿,淚水把"歲拾橡栗隨狙公"的"栗"字暈成了黑斑。
廣德元年(763)春,成都草堂的桃花開得正好。
五十二歲的杜甫突然扔下鋤頭狂奔進屋:"薊北收復了!"妻子錯愕地看著他扯下頭巾拋向天空,又哭又笑像個瘋子。這個場景被定格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里,成為他生平第一首快詩。
但喜悅只持續了三個月。當嚴武的使者送來節度參謀任命書時,杜甫正在給患瘧疾的幼子熬藥。案頭攤開的《資治通鑒》寫著:吐蕃已攻陷長安。藥罐沸騰的聲音里,他添了句"已忍伶俜十年事",這是《宿府》的第七次修改稿。
大歷三年(768)冬,洞庭湖的浪頭打濕了詩卷。
五十七歲的杜甫蜷縮在破船上,右臂癱瘓讓他只能用左手握筆。小女兒正在船尾煮藜羹,突然指著遠方:"爹,那是長安的方向嗎?"
老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他讓兒子宗武扶他坐起,口述了人生最后一首詩:"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風疾舟中伏枕書懷》的末句還沒寫完,毛筆就滾落艙板。據元稹所作墓志銘記載,他臨終前反復念叨的是"歸鄉...歸鄉..."
大歷五年(770)的潭州江面,飄著一葉孤舟。
當漁民發現這艘載著詩人遺體的破船時,艙內只有半壇酸酒和幾卷補丁摞補丁的衣裳。最昂貴的東西是別在衣襟上的銅制"工部員外郎"官印——這個他生前從未實際履職的虛銜。
五十年后,當元稹為杜甫撰寫墓志銘時,在長沙某處荒冢找到了他的遺骨。陪葬品只有一方硯臺,里面凝固著黑紅色的墨塊——那是摻了血寫的最后詩稿。
元和八年(813),韓愈在國子監講《石鼓歌》。
突然有學生提問:"杜工部詩比李翰林如何?"韓愈沉默良久,指著窗外暴雨中的茅屋:"李詩如驚雷,杜詩是承雨的破瓦。"
此刻,洛陽白居易的書房里,新抄的《杜工部集》正翻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那頁。墨跡新鮮的批注寫著:"每讀'朱門酒肉臭'句,輒見餓殍盈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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