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每次回到家中,那方方正正、深色肅穆的公文包,總是被鄭重其事地放在門廳最顯眼的柜頂之上。那柜頂,猶如一塊專為他預(yù)留的小小神壇。我和妹妹的玩具箱,卻散落在柜子下面,那些色彩斑斕的玩具們,仿佛無意間已滾落到幽暗的柜底角落去了。父親的手在公文包上停留片刻,如同虔誠的朝拜者完成了一次莊嚴(yán)的儀式,才轉(zhuǎn)過身來。這動作里似乎凝聚著無數(shù)不言的莊重,又仿佛卸下沉重?fù)?dān)子,方有資格回歸日常。
他的時間,宛如被銀行那龐大精密機器上無數(shù)齒輪咬合著,他難以逃開那無形卻嚴(yán)密的時間安排。我記憶深處刻著那次家長會:教室中家長們擠坐一堂,老師的聲音在教室中回響,我身邊座位卻始終空落落的。父親缺席的身影在我心里也空落落地懸著。可當(dāng)晚,他卻西裝筆挺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銀行慶典的酒會現(xiàn)場,如精密儀器般在人群中周旋,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微笑。我躲在遠(yuǎn)處角落,看見他舉起酒杯與人輕碰,金黃的液體在燈下蕩漾,反射著輝煌卻冰冷的光。他像被牢牢釘在銀行時間表上的一個符號,家中那張小小的課桌,終究敵不過外面世界的喧囂和應(yīng)酬。
他偶爾也擠出時間陪我,方式也頗為特別。他曾鄭重其事地教過我打算盤,清亮的珠子在父親靈巧的手指間“噼啪”作響,聲音清脆而精準(zhǔn)。他亦教我認(rèn)識錢幣,嶄新紙幣上偉人頭像和細(xì)密紋路,還有那些硬幣:有些表面光亮如新,有些卻被時光浸染得銹跡斑斑。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叮嚀:“錢得一分一厘算清楚,它們才真正屬于你。”父親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圣潔的鄭重。我那時懵懂,只覺父親的手勢和言語如魔法,將冰涼金屬和紙張點化成了值得敬畏之物,仿佛所有財富的奧秘都凝聚在這叮嚀之中,雖不明白,卻已悄然沉入心底。
然而,銀行終究不是只流淌著數(shù)字的溫柔河流。有一次,擠兌風(fēng)潮如寒流突襲,銀行門前洶涌著焦躁的人群,一張張臉上寫滿不安。那天父親很晚才回來,臉上是我不曾見過的肅穆。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我貼著門縫偷聽,聽到他低沉而決斷地發(fā)出命令:“穩(wěn)住頭寸”、“調(diào)撥準(zhǔn)備金”……那些冰冷的術(shù)語如鐵片般撞擊在門上。我透過門縫看見他緊蹙的眉頭,在昏黃燈光下,那眉頭如刀刻般清晰,映著窗外不安的夜色——這便是我父親在風(fēng)暴漩渦中的樣子:陌生、堅硬,如臨大敵。
多年以后,父親退休了,銀行里那間寬敞明亮、窗外景致極好的辦公室,已被另外一位穩(wěn)重的人替代了。他帶回家的,除了一本紙張泛黃、墨跡褪色的工作筆記,還有一個舊算盤,算珠已被歲月磨得圓潤光亮。一次整理舊物,在筆記的深處,我意外地翻出了一張折疊得異常仔細(xì)的紙片,小心展開——竟是我童年時畫在作業(yè)本背面的一張涂鴉:扭曲的小房子,三根線條勾出的歪歪扭扭小人。紙已泛黃卷邊,上面稚嫩的筆跡卻像穿越時光的細(xì)針,猝不及防刺中了我。父親竟將如此卑微的童年涂鴉,夾在他經(jīng)手無數(shù)天文數(shù)字的賬頁深處!
如今那老算盤靜靜躺在父親書桌上,算珠雖已不再噼啪作響,卻沉淀著無聲的歲月重量。父親偶爾會拿出它來,指尖在珠子上輕輕摩挲,眼神幽遠(yuǎn),仿佛在點數(shù)那些一去不返的時光。更多時候,那算盤被推到角落,他正興致勃勃地與我的小兒子下著圍棋。窗外陽光灑落,映照在棋盤上,光影在黑白棋子間靜靜流動。父親凝視著棋局,臉上漾開了我童年時未曾見過的松弛笑意。
原來父親生命里最精密的那架算盤,最終并未用來計算金錢,而是默默計算著與家人相聚的每一寸光陰;那被數(shù)字磨礪得堅硬的心,在歲月深處,竟為最樸拙的親情悄然留出了柔軟角落。多少價值連城的金銀賬目,皆不如這角落里一盤棋的溫煦——他曾經(jīng)以數(shù)字度量世界,最終卻用方寸棋盤上的無聲落子,稱量出人間真情最確鑿的分量。
人生最精妙的賬目,原來無需寫在銀行雪白的報表紙上,它刻在時間深處,最終在棋盤邊一老一少會心的微笑里,無聲地結(jié)清了。
作者:梁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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