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的動蕩和混亂，終于暫告一個段落。

4日上午11時，李在明正式宣誓成為韓國總統。跟往常要在國會大廈廣場上舉行聲勢浩大的總統就職典禮不同，李在明確認勝選不到6小時就宣誓就職，沒有交接儀式，沒有過渡團隊，可謂相當神速。

為了擺脫過往過于“偏左”的形象，李在明在就職演說中多次提及“團結”，并且戴上了一條象征韓國左右兩翼的“藍白紅”領帶。

對李在明來說，這次勝利看似毫無懸念，但過程卻兇險刺激。

就在頭天晚上宣布勝選時，李在明還躲在厚厚的防彈玻璃后，整個人像是在一個透明的魚缸里演講。

李在明躲在厚厚的防彈玻璃后 / 新華社記者 姚琪琳 攝

有過遇刺經歷的李在明始終擔心，有人想要他的命。所以，整個大選期間，他都穿著防彈衣，每次在公眾場合亮相，講臺都被高大的保安和防彈玻璃緊緊包圍，安保措施無處不在。

“我躲掉了幾乎每一顆沖我而來的子彈。”在大選期間的一次集會上，李在明這樣對支持者說。

在韓國政壇的歷史中，好勇斗狠者往往拿到主導權，政治暴力的基因也一直潛伏其中，候選人之間不再有選舉政治的基本禮讓。在韓國選舉集會上，“處決”對手的歌曲，往往最受歡迎。在現實中，把對方“斗下去”，也就成為了勝利的唯一手段。

身負官司的李在明，面對“要么當總統、要么進監獄”的困境，也把這種好勇斗狠表現得淋漓盡致，甚至到了狠辣的程度。

然而，當選后的李在明，能否彌合韓國社會的撕裂和混亂？還是自身重蹈青瓦臺魔咒的覆轍？可以說，李在明更為兇險的“渡劫”，才真正開始。

復仇之戰

4日凌晨的選票結果公布，李在明贏得了49.4%的選票，主要對手國民力量黨候選人金文洙拿到了41.1%。這次選舉的投票率也非常高，在投票日的下午1點，有62.1%的合法選民參與了投票，高于往年同期的投票率。

根據韓國英文媒體《Korean Herald》的分析，李在明這一路以來的優勢其實很明顯。除了李在明對自己的共同民主黨有著更強的掌控力之外，尹錫悅的致命錯誤，給競爭對手國民力量黨留下的爛攤子，其實已經給李在明提前鋪好了一條總統之路。

這是一場本應該發生在兩年后的選舉，原本在2022年當選的第20任總統尹錫悅，要到2027年任期才屆滿。然而， 2024年12月3日尹錫悅發動戒嚴，不但沒能解開自身與國會的死結，反被后者彈劾反殺，最終斷送了政治生命。

2024年，電視上播放總統宣布緊急戒嚴令的畫面 / 新華社記者 姚琪

4月4日，尹錫悅彈劾案通過，被正式罷免總統職務。根據韓國憲法，總統被罷免后，必須在60天內重新舉行大選。提前到來的大選，是李在明的絕佳時機：國民力量黨還要經歷黨內初選，而李在明已經提前兩周作為共同民主黨的正式總統候選人在全國拉票。

對李在明來說，這是一次明擺著的復仇之戰。

在2022年，同樣是李在明代表共同民主黨，對陣國民力量黨的尹錫悅。在那次，兩人幾乎要“打起來”的選舉中，李在明的得票率是47.83%，比尹錫悅的48.56%少了不到1%。倆人不僅是代表兩個陣營的對手，在選戰中相互謾罵和羞辱，也帶來了濃重的個人仇恨。

2022年韓國大選投票結果，尹錫悅以不到1%的優勢勝出

“我上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整死你”——這是雙方辯論時候擺出的架勢。

尹錫悅總統仕途的夭折，正中李在明的下懷。甚至可以說是李在明兩年來謀劃的果實。尹錫悅盡管贏得了總統選舉，其國民力量黨卻沒能拿到國會多數席位，形成了“朝小野大”的局面。這給了李在明依靠國會挾持總統的機會。

李在明主導的國會，不斷給尹錫悅政府提出的法案和人事任命制造阻力，政令幾乎難以執行。這最終讓走投無路的尹錫悅祭出了戒嚴令。讓軍隊進入國會，尹錫悅就是沖著最大的仇人李在明。

但尹錫悅的這頓“騷操作”，卻讓李在明平白撿到了一把槍。

那個爭分奪秒趕回國會，跟國民力量黨議員們一起投票中止戒嚴令的李在明，被拍到爬越圍墻進入國會大廈。也就是這張爬墻的圖片，定格了尹和李二人命運的起落：敢于冒險的李在明，在選民面前塑造了一個藐視權威的“民間英雄”；而藐視程序正義，頒布戒嚴令的尹錫悅，失去了本黨國會議員的支持，完全陷入被動狀態。

李在明翻墻進入國會

被逼至墻角的尹錫悅主動犯錯，最終難逃鋃鐺入獄的終局，李在明的狠辣個性，乃至對權力的執著，成為了韓國當代政斗的一個縮影。

潑辣狠人李在明

在彈劾案被法官通過前，尹錫悅已經被中止了總統職務。李在明主導下的國會，便開始對各個代總統窮追不舍。這也造成了2025年上半年的特殊局面：韓國在6個月內換了3次代總統。

這半年時間里，韓國政壇令人眼花繚亂的局面，少不了李在明操控國會的攪局。

李在明不是尹錫悅這樣的“政壇白丁”，他在2010年當選為城南市市長，在2018年當選為京畿道知事，有著多年的地方首長履歷。

但是在“斗”的方面，李在明卻表現得不像是歐美主流政客。盧武鉉和文在寅這些左翼總統，身上好歹還有某種東方儒雅文人的氣質；口吐火焰的李在明，則展示出另一種畫風：從街頭游行到絕食抗議，韓式街頭斗士的各樣看家本領，他都擅長。

跟民粹主義者一樣，李在明首先要樹立的是個人魅力，不時制造爭議話題，而不是推出一整套能夠被中間溫和選民接受的綱領。跟特朗普一樣，李在明多年來是各類真人秀節目的常客，很早就混出了一張被觀眾熟知的臉。

也就是在共同民主黨2018年的初選過程中，疑似李在明夫人操控的社交媒體賬號“惠慶宮金氏”，不斷給黨內對手文在寅和兒子文俊勇潑臟水。有心者發現，這個“惠慶宮金氏”賬號抖出的各種丑聞，幾乎都是“內部自己人”才能夠了解的“猛料”。久而久之，跟文在寅爭奪共同民主黨第一把手的李在明，便有了重大嫌疑，這也促使警方開始介入調查。

根據韓聯社的報道，在2018年11月19日，韓國警方認定“惠慶宮金氏”賬號發布者是李在明夫人金惠慶，并且認定其涉嫌“非法助選”。也難怪，在這次總統選舉中，雙方陣營甚至要讓自己的配偶出來進行一次辯論。

李在明與夫人金惠慶 / 圖源：新華社

而這只是李在明背負的其中一個司法案子。

從2004年開始的醉駕案，到各種涉及選舉舞弊、收受地產商賄賂和非法向朝鮮轉移資金的指控，李在明的總統候選人資格，差點也因此中途腰斬。在其對手看來，李在明趕在許多司法案件最終結案前贏得總統選舉，為的就是通過行政和立法手段，給自己獲得赦免權利。

正如身陷各種官司的特朗普在重新上臺后，信誓旦旦地宣稱要“復仇”，如今畫風相似的李在明同樣當選，之后掀起追訴對手的司法復仇戰，也是大概率的事情。正如選前他還聲稱，將確保尹錫悅永遠不能出獄。

有人推測，其連黨內對手、前總統文在寅（韓國唯一善終的總統），也可能逃不過鋃鐺入獄的命運。

政壇“恨意”難解

從家境貧寒的童工到律師，從地方首長到反對黨領袖乃至總統，李在明跟黨內對手斗，跟司法界的檢察官斗，到最后跟執政的總統斗。一路“戰天斗地”且出生入死的李在明，為什么火力一直這么旺？

李在明 / 圖源：新華社發（全休相攝）

也許，韓國文化背后的“恨”，能提供某種解釋。這個讀音類似“han”的韓式漢字“恨”，并不是中文語境中的“仇恨”，而是指某種不可得但又特別讓人難受的負面情緒，有點類似中文的“恨不能”那層意思。隨著某種得不到的東西讓負面情緒積壓，自己人生的理想得不到滿足，也就慢慢形成了難以排解的“恨”。

這種“恨”，讓韓國人一度發奮建設，造就了韓國人剛烈張揚的民族性格。但在另一些情況下，“恨”的意境，也就成為了各種極端情緒爆發的導火索。

由于地域的狹窄、民族分裂和被強鄰環伺，韓國歷史文化中積壓了不少“恨”的來源。早年的戰爭和貧窮，有“恨”；半島分裂的狀態導致家庭破碎，有“恨”；現代化后貧富的劇烈差距，財閥和普通百姓之間的鴻溝，有“恨”；軍政府對社會民眾造成的傷害，同樣也是“恨”的來源。

在這個背景下，韓國政壇也少不了情緒化的“恨”。

即使是同黨之間，不同社會背景和世代，也有足夠的“恨”。比如，同樣是保守派陣營，出身貧寒，當上了現代集團CEO還怕吃不飽飯的李明博，跟屬于“軍二代”的樸正熙之女——樸槿惠之間，就有足夠的恨。一看到街頭美食就顧不上顏面，張嘴就吃的李明博，身上充滿了貧窮和饑餓的印記，自然被養尊處優的樸槿惠看不起；可是在李明博派系看來，底層奮斗者們一身臭汗日夜操勞換來韓國的“漢江奇跡”，才是韓國經濟崛起的真正化身。

李明博（左）樸槿惠（右）

在全球化依然昌盛的年代，經濟一半依賴出口的韓國，政壇就已經是“恨”意蔓延；民粹主義泛起，各國關稅壁壘漸起的年代，韓國的經濟面臨嚴峻挑戰，政治情緒也自然變得更加極化。

2014年，韓國人均GDP突破3萬美元，但10年過去了，始終沒能突破4萬美元。相比之下，大多數發達國家從人均3萬到4萬美元只用了6年。日本早在90年代初就突破了這個門檻，之后才陷入漫長的經濟停滯。相比之下，韓國還沒有達到這個門檻，就已經進入跟日本相似的處境。

蛋糕做不大的困局，激化了社會矛盾，并在政壇呈現出撕裂。在韓國這片歷來有“恨”意的土壤上，自己不斷吸收“恨”意，同時又不斷投射“恨”意的李在明，也就順勢崛起了。

從尹錫悅和李在明，這些在民粹主義時期從各自政黨邊緣崛起的邊緣人士，在不斷向主流發起沖刺的過程中，面對“要不被淘汰，就要博一把”的命運，只能劍走偏鋒、想方設法“斗掉”主流人物。

尹錫悅

作為檢察官，尹錫悅把同屬于保守陣營的樸槿惠送進監獄，得以徹底切割過往一代；面對盧武鉉和文在寅這些老一代德高望重的“律師世代”，李在明則要用更加激進的措施，擺脫前一輩溫和路線，為自己樹立旗幟。

李在明多項被主流媒體批判為“民粹”的施政路線，便是自有其時代背景。

經濟激化社會矛盾，讓政壇走向動蕩和極端；動蕩的政局，又反過頭來嚇跑投資者，拖累了經濟，這是個惡性循環。在2025年第一季度，韓國GDP錄得了收縮的紀錄，有分析人士指出，韓國政局的動蕩，讓投資者對韓國市場望而卻步。尹錫悅和李在明這對冤家，其實也是相同背景下的產物。尹錫悅的“韓國特朗普主義”路線宣告死亡，如今“李在明藥方”成為了韓國選民的唯一選擇。

人們在韓國國會外觀看韓國總統李在明的宣誓就職儀式 / 新華社

李在明也許很快會發現，韓國選民們不是出于某種政治愿景而選擇他，這場特殊選舉，只是前政府累積的挫敗感和憤怒的產物，是在憤世嫉俗、疲憊不堪和逆來順受中作出的選擇。

加之他背負的眾多官司和公眾的審視，他的權力基地，天然存在巨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

尹錫悅懼怕“青瓦臺詛咒”而避忌搬入青瓦臺，可最終還是難免狼狽下臺的命運；如今，重新搬入青瓦臺的李在明，也會面臨一個更為艱巨的局面。

作者 |遠游

編輯 |阿樹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