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除了80回后普遍認為不是雪芹原作以外,前80回中也有不少文字的創作者存在爭議,例如第67回,就因為其用語習慣、敘事習慣有別于其他回目,而被許多學者認為并非曹雪芹的原筆。
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我以往是不太相信這些捕風捉影的推測的。直到最近一次細讀文本,才恍然感覺到雪芹原汁原味的文字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功力,不得不承認,以往學者的這個推測,恐怕大概率確有其事。
第67回上承“冷二郎一冷入空門”的情節,進行了不少關于湘蓮出家事件的補寫。這個情節和書中第32回至35回對于金釧之死的描寫有許多相似之處,但細節上的功力見真章,這段湘蓮出家的情節處理比照金釧之死,可謂是差了好幾條街。
不過,恰好通過這一對比,我們可以十分直觀地感受一下曹公那出神入化的情節架構和文字掌控能力。
金釧之死是紅樓夢前期一個重要的惡性事件,曹雪芹在第32回直接借婆子之口告訴襲人金釧的死訊以后,又在隨后的幾回書中通過多次補敘和間接描寫,著力塑造了王夫人、寶釵、寶玉、賈政、賈環等人的形象,也深刻地剖析了金釧之死反映出的社會現實。
這期間,曹公妙筆所到之處,幾乎處處未寫金釧,卻又處處在寫金釧;處處似在補寫金釧,卻又絲毫不耽擱塑造其他角色和推動情節,可以說是一支筆作百支筆用,可謂精彩紛呈,令人目不暇接。
以賈環與賈政的這一段補寫對話為例,我們可以簡單地感受一下曹雪芹在賈環這兩段加起來也不過140字左右的話中埋了多少信息:
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里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第33回
賈環的這兩句話都藏了作者的大量信息和暗示。首先,從這段話當中,我們可以了解到,金釧的尸首被打撈上來時,應該已經死去多時,已經是泡漲了的狀態,死狀極為慘烈。
如果能聯系此前婆子口中的“她家人還亂著要救活”等語,我們還能得出更為深刻的結論。面對這具已經泡漲的尸首,金釧家人的搶救顯得毫無道理,幾乎有些荒謬。金釧家人的這種不合情理的行為,恰恰能夠刻畫出這一家人深厚的感情,而金釧慘死的悲劇感也正因為此而被襯托得更為凄慘。
此外,金釧的死因也可以從這段很短的敘述中窺見一二。金釧被攆出王夫人處回到家中后,這個導致她被攆出的“罪名”就在輿論當中逐漸發酵夸大,她本來只是和寶玉講了一些過分的話,傳著傳著就變成寶玉對她強奸未遂這類“黃謠”。這種恥辱對于那個時代一個心高氣傲又風流靈巧的丫鬟來說不啻滅頂之災。疊加上前途的幻滅、對家人的愧疚,金釧的投井可以說是必然的。
以上這些信息都是獨屬于這一段的信息量,甚至由于曹雪芹特意把這些內容留到這段補敘之中來寫,增強了整個情節的懸念感和戲劇沖擊感,使金釧投井這個本來并不復雜的情節變得跌宕起伏。
至于這段補敘的其他角色塑造上的效果和推動情節的作用,也更不必細說了。這段對話中,賈環的挑撥是非的形象、賈政的正直卻無能的形象,都被很恰如其分地展現出來,而從情節上看,這段“小動唇舌”,則正是下文寶玉“大受笞楚”的直接導火索。
可以說,這段賈環告密的情節,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其結構精巧,信息量豐富,非常具有曹公的典型的惜字如金、一支筆作百支筆用的風格。
而反觀67回湘蓮出家的情節補寫,則顯得乏力很多。
第66回結尾,尤三姐自盡,湘蓮悲痛萬分,恍惚之間到了一個廟前,被跛足道人幾句話便打破迷關,他便跟著跛足道人飄然而去了。
到第67回,作者一方面需要交割湘蓮的一些未盡的社會關系,另一方面大抵也是想要效仿前文的寫作習慣,所以在薛姨媽、薛蟠、吃飯的伙計、興兒等處,都重新提到了湘蓮出家這件稀奇事。這其中其實大多數時候情節、人物形象也算是對隼,但總覺得差點意思。
我們來看第一段補寫: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么,不知為什么自刎了,那湘蓮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寶釵聽了并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
這一段薛姨媽的敘述和寶釵的反應,其實并不突兀,也算是塑造了薛姨媽的“慈”和寶釵的“無情”的形象。然而如果你已經被曹公前文字字珠璣的風格養刁了,就會感覺到這段話總歸“差口氣兒”。
首先,薛姨媽這段話中,絮絮叨叨講了一大堆,卻全是讀者已經知道的信息,便已顯得啰嗦。其次,她的反應,即認為這是“真正奇怪的事”,也同樣是我們不會驚訝的,是一般人都會有的反應。這二者堆疊起來,薛姨媽這段話可以說信息量幾乎為零。
反倒是后文寶釵的話,算是有些意思。寶釵聽說尤三姐和柳湘蓮的愛情悲劇后,并沒有任何的感情流露,而是一直在自己的邏輯體系中,認為薛蟠請伙計吃飯是當下比較重要的事情。
作者的確成功地通過寶釵“并不在意”的這種反常的反應,塑造出她的如冰雕雪筑一般的理智冷靜。而她的話后半段,也算是引出了薛蟠請伙計吃飯這個新的情節(太長了,本文未引用)。
但是,這段話的作用也就僅止于此了。既沒有對湘蓮出家的事提出新的視角,也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
緊接著薛蟠這個湘蓮的義兄弟,又對此事進行了新一輪的補充。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里和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柳湘蓮跟著一個道士出了家了么?”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怎么就一時糊涂,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里寺里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連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
我特意將這一段完整地粘貼在此處,讀者可以將此處的信息密度與上文賈環與賈政的對話比照一下(一笑)。
正如大家能夠感受到的,這段敘寫又是一段極為冗長、信息量極低的補寫。薛蟠聽說湘蓮出家后的情狀是“眼中尚有淚痕”、聽說他出家后帶著小廝各處尋找,這些的確能夠豐滿薛蟠的形象,突出他雖然頑劣無能,卻重情重義的性格特征。
但同時,又一次與上文類似,這一段的全部結構、內容作用也僅止于渲染了薛蟠的形象。湘蓮出家、道人本是神仙不可能被薛蟠的小廝找到,這些都是我們已經知道的信息,甚至第一回甄士隱出家時,類似的情節已經有敘述。如果換了曹雪芹本尊,估計用幾十字就能將整個一段的信息講完,而這一段卻足足有近300字。
然而,這位補寫67回的作者似乎還嫌這兩段補寫不夠長,后文薛蟠宴請幾位伙計的時候,他又加了一段更加沒有信息量的補寫:
薛蟠聞言,把眉一皺,嘆口氣道:“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頭兩天起了身的。那柳二爺竟別提起,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什么是柳二爺,如今不知那里做柳道爺去了。”……(后文省略400字)
因為這一段實在太長,考慮到篇幅,我就不再引用,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閱讀原文。
不僅是薛蟠此處和伙計們的對話毫無信息量,這一整段薛蟠宴請伙計的文字,似乎就是為了這段柳湘蓮出家的補寫,除此而外再無其他有效描寫與對話。
這一段中唯一能夠帶出的信息或許只有一條,即“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賈璉去平安州的情節,恰為下文尤二姐入大觀園作引,在此稍帶一筆,還是比較有曹雪芹的草蛇灰線的風格。除此之外,對于柳湘蓮的去向描述,幾乎完全是冗余信息,毫無營養,有些甚至是67回本回曾經提到的信息。
總的來說,67回的這幾處描寫,也許放在一般小說里還算是不錯,但放在紅樓夢這樣的作品中,確實顯得拉胯了不少。
由以上分析,67回的確很可能是后人補作,其最主要的目的極可能是鏈接前后回目的情節。
這位補作者上承66回末的柳湘蓮出家情節,下接68回開頭的尤二姐賺入大觀園情節,想要將這中間的一回文字補全。
然而,由于缺乏新情節的創作能力,67回一整回其實沒有寫出多少有效的信息量,而僅用承上啟下的情節又很難湊足一整回的篇幅。
因此這位補作者就不得不用大量冗余的描寫、大量長篇大論嘮嘮叨叨的對話,來充實這一回的長度。而這也就造成了這一回中最典型的信息量低的問題。
不過,恰恰從這一回與其他回目的“真假雪芹”對比之中,其他文字中“真雪芹”的魅力展露無遺。盡管67回的情節安排和形象描寫應該還算符合雪芹的本意,可缺少了雪芹本尊的文筆,這些情節和角色形象便都顯得呆板無趣起來。
可見,80回以后的情節,即便真的由學者們殫精竭慮考證出雪芹的原意,照著這些“原意”續出來的書也必然缺乏原著的那種獨特的意蘊。思及此,不由得又嘆息,張愛玲的“三恨紅樓未完”,誠不我欺也!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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