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中旬,美國總統特朗普展開了一次引人矚目的中東之行。他的行程包括沙特阿拉伯、卡塔爾和阿聯酋三個海灣國家,沒有安排訪問美國在中東最親密的傳統盟友以色列。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內,他曾以破紀錄的力度向以色列示好:從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并將美使館遷往耶路撒冷,到推動《亞伯拉罕協議》促成以色列與多個阿拉伯國家關系正常化,特朗普一度被譽為以色列“最好的朋友”。 此訪,被美媒稱為“特朗普第二任期以來首次重大國際出訪”,卻刻意繞開了以色列,這種鮮明反差讓人不禁要問:美國對以色列的政策要出現翻轉了嗎?
本文作者系盤古智庫中東研究院執行院長,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經濟研究院世界經濟副研究員、以色列中心主任朱兆一,文章來源于“瞭望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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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投入產出不成正比”
此次跳過以色列訪問中東的安排并非心血來潮,而是美國戰略考量演進的體現。從整體戰略看,美國近年持續戰略收縮,從過去充當“全球警察”逐漸轉向更注重成本收益的“交易型”外交風格。特朗普一向以精打細算自居,他評估各國對美國的“價值”時,財政回報成了重要標準。
在這一思路下,海灣阿拉伯國家憑借雄厚的財富和購買美制軍火的“付費”能力,自然更受特朗普青睞;相較而言,以色列安全上對美國有依賴,每年獲得高額美援,卻無法像沙特等國那樣給美國帶來直接經濟利益。這一“投入產出不成正比”的感覺,推動特朗普在其第二任期調整了對中東盟友的優先順序:誰能給美國帶來交易收益,誰就能獲得更多關注。
2025年5月13日,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得,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右)會見美國總統特朗普。新華社發(沙特通訊社供圖)
從能源格局的巨變也能解釋特朗普對以色列態度的變化。“頁巖氣革命”使美國油氣產量激增,實現了能源獨立,大大減少了對中東石油的依賴。這意味著維護以色列這個中東立足點以確保石油運輸安全,已不再像上個世紀那么重要。美國雖然從2020年開始已經變成全球排名前三的石油出口國,仍然需要維護石油美元體系的穩定——確保中東石油貿易繼續以美元結算,維持美元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主導地位。美政府認識到,鞏固與沙特等產油大國的關系,有助于捍衛美國的金融和地緣利益。在這一大背景下,以色列的重要性相對被稀釋:它不是石油出口國,也無法直接影響石油美元體系。
此外,有外媒報道,在本次中東行之前,特朗普曾被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多次強烈要求攻擊伊朗本土以摧毀其核工業基地,特朗普斷然拒絕了以色列的這個要求。所以,特朗普這次不訪問以色列可能也和兩國在伊朗問題上的巨大分歧有一定的關系。
2 美國對以色列變心?
盡管特朗普此次中東之行沒有訪問以色列,但是美以關系深厚的政策慣性仍在發揮作用。美國國內從國會到軍方,對以色列的基本支持基調并沒有根本改變:每年的高額軍事援助照常批準,情報合作和軍事演習也在繼續。可以說,在體制層面美國對以色列的承諾仍然穩固,不會因一時外交側重變化就完全動搖。只是相比過去幾十年無論何時美國都把以色列利益置于其中東政策的中心位置,如今的以色列不再享有這般的特殊待遇,而更像是美國諸多地區伙伴之一。這種微妙變化讓以色列感受到自身地位從“掌上明珠”變成了“團隊成員”。
這種調整從拜登政府時期就已初現端倪。拜登雖然上任后延續了《亞伯拉罕協議》的框架,鼓勵以色列與更多阿拉伯國家改善關系,并恢復了一部分對巴勒斯坦的援助,但這并未使以色列重新回到美國中東戰略的唯一焦點的地位。相反,美國繼續推進中東區域的再平衡策略:一方面維持對以色列的安全承諾,另一方面也拉攏阿拉伯盟友,尋求在海灣建立更廣泛的安全與經濟聯盟。拜登政府沒有推翻特朗普第一任期時形成的“以色列+海灣國家”的聯盟架構,反而試圖在此基礎上深化多邊合作。由此可見,無論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執政,美國都默認了中東格局的新現實——以色列的重要性固然還在,但其影響力已被周邊阿拉伯力量所稀釋。
2025年5月5日,以色列空軍戰斗機飛往也門荷臺達省執行空襲任務。新華社發(以色列國防軍供圖)
以色列究竟是美國的堅定盟友還是被當作可替代的“工具人”,最終要看危機時刻美國的態度。在新的戰略布局下,一個顯而易見的測試場景是:倘若以色列罔顧風險對伊朗采取先發制人的軍事打擊,美國是否還會像過去那樣挺身而出為其背書、甚至直接動用美軍干預?現在,美國的表態可能將更為謹慎甚至曖昧。美國也許會鼓勵以色列和阿拉伯伙伴共同應對,自己在后方提供情報支持和防御性武器,而不再承擔正面沖突的主要責任。這種變化無疑會引發以色列方面對同盟可靠性的擔憂。
在當前階段,以色列的戰略角色正處于一個模糊地帶。一方面,兩國在軍事、科技、外交上的密切聯系仍在,利益紐帶依舊牢固;美國也需要以色列在情報、防務技術和遏制伊朗方面繼續發揮不可或缺的作用。另一方面,以色列又不再是美國中東政策的唯一核心,它更像一個被納入美國中東布局的數個“角色”之一,而非“主角”:美國既不會讓它單飛,也不會放縱它唱“獨角戲”。對以色列而言,這意味著既要警惕自己被當成“工具人”,也要正視自己不再享有特殊優先權的現實。
3 美國要塑造什么樣的新中東?
透過特朗普和拜登政府的一系列舉措,可以看出美國正試圖塑造一個“經濟驅動、地區自主管理”的新中東秩序。
經歷了長期反恐戰爭和地區動蕩后,如今美國更希望當地國家自行承擔更多責任。美國扮演的是“幕后支持者”和“協調者”的角色,通過經貿和外交影響力來引導地區走向,而不再直接插手地區沖突。美國近年的種種倡議,例如推動海灣國家投資地區基建、倡議建立連接南亞、阿拉伯、以色列和歐洲的運輸經濟走廊,意在以經濟利益紐帶取代意識形態和宗教敵對,將各國捆綁在美國主導的議程中。在這種新思路下,中東各國被期望更多依靠對話與貿易解決矛盾,美國希望形成一個相對穩定且不需要美軍深度介入的地區局面。
在此背景下,阿拉伯國家一方面加強彼此合作以獲取更大發言權,另一方面也不放棄各自的利益博弈。沙特、阿聯酋等國近年來積極協調立場,組建了諸如“阿拉伯版北約”一類的松散聯盟,但這種團結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應對共同威脅的現實需要,而非真正的一體化。值得注意的是,海灣國家愿意暫時擱置巴勒斯坦問題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甚至共享安全情報,是出于策略性而非情感性的。一旦地區形勢變化,或者美國支持減弱,阿拉伯國家的態度可能出現反復。換言之,在美國主導的框架下,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的親近是一種脆弱的策略聯盟,基礎是現實利益而非牢固的相互信任。
2025年4月25日,在加沙城一所學校,民眾查看以軍襲擊后的廢墟。新華社發(里澤克·阿卜杜勒賈瓦德 攝)
美國打造新中東秩序的舉動不可避免地引發了伊朗的戰略反彈。面對以色列和多個阿拉伯對手走近,伊朗感到安全空間被壓縮,因而更傾向于采取強硬姿態予以回應。
展望未來,美國這一中東戰略走向是否會延續下去,還有待觀察。可以肯定的是,美國希望塑造的中東是一個“低投入、高操控”的地區——既不用投入重大兵力,又能通過盟友網絡維護美國利益。至于這一秩序能否實現,將取決于地區國家的配合度和突發事件的考驗,美國自己也在權衡中不斷微調。
4 特朗普讓美國猶太人犯難
特朗普對以色列態度的“冷熱交替”,不僅影響著國家間關系,也令美國猶太人陷入矛盾情緒。一方面,不少親以色列的猶太選民感激特朗普在其第一任期給予以色列的種種“厚禮”,視他為維護以色列安全的堅定盟友;另一方面,特朗普的言論和態度又令許多猶太人感到不安甚至憤怒。
近年來的調查顯示,美國猶太選民對特朗普和共和黨的支持率依然偏低,大多數猶太人傾向于民主黨陣營。這背后有明顯的代際分野:年長一輩的猶太人中,一些保守派或正統派教徒更關注以色列安全和中東政策,因此對特朗普抱有好感。然而,年輕一代的美國猶太人政治立場以自由派居多,更關心社會正義、多元價值和美國的政治氛圍。他們反感特朗普政府在移民政策和種族議題上的表現,同時也對以色列政府的一些強硬政策持批評態度。這使得民主黨對年輕猶太人的吸引力上升。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最近的巴以沖突及其引發的輿論風暴,將這種分裂進一步放大。特朗普針對巴以沖突的言論本應對凝聚來自猶太社群的支持發揮正面作用,然而事實恰恰相反。他對以色列情報部門失職的批評以及對某些極右翼觀點的認同,令不少猶太領袖深感震驚。不少美國主流猶太組織公開譴責特朗普發表帶有反猶暗示的言論。這些言論既傷害了猶太群體的感情,也動搖了他作為以色列支持者的形象。
總體來看,無論美國的外交重心如何轉移,美以關系依然建立在深厚的戰略互需基礎之上。作為美國在中東唯一的穩定民主盟友和軍事強國,以色列在情報、防務、高科技等領域仍有獨特價值;而美國作為以色列生存與安全的終極保障,兩國的同盟紐帶并非朝夕可以切斷。即使美國暫時將目光轉向阿拉伯世界,以色列在美國全球戰略中的重要地位依舊不可替代。■
文章來源于“瞭望智庫”
責任編輯:劉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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