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錄又少一位戰友
賈洪國
清晨的手機鈴聲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清脆,代曉軍的聲音從貴州那頭傳來,一句“你好,賈老兵?”的問候,裹著山間的溫潤水汽。我答說尚可,只是呼吸稍顯滯重。他叮囑我務必保養身體,語氣里卻藏著一份欲言又止的凝滯。隨后,他仿佛費了很大力氣才將那個名字從心口剝離出來:“河北的郝建軍……昨晚走了。”
“走了”二字,短促而沉重,仿佛一枚石子滾落深井。我握著手機,杯中水紋無聲漾開,指節卻不由得微微發顫——這“走了”,是生命之路戛然斷裂的空白回響。窗外薄霧彌漫,世界似乎忽然褪去了聲響,只剩這二字在耳中久久回旋。
我立刻撥通了王戰朝戰友的微信視頻,他聲音苦緩,口氣低沉。郝建軍與他同鄉,兩家相隔不過數步之遙。他說,就在5月27日薄暮時分,郝建軍收了窗簾攤子,與兩個店員一同用飯。席間,他執箸的手突然如風中敗葉般抖個不住,喃喃道:“我……怕是不行了……”話音未落,人已直直撲倒在地。家人慌亂的呼喊聲中,救護車凄厲地劃破黃昏,直送醫院。手術后的次日,似乎還透出一線生機微光;可那光終究太弱,5月29日的夜晚,便成了他生命長夜永恒的凝固點。
生命之脆薄,總在無聲處驟然迸裂。憶及前年,我北上河北專程探望他時,他體格壯實,笑聲朗朗,對杯中物猶自興致盎然。那日他興致勃勃,親自陪我去拜謁129師涉縣紀念館。車窗外華北平原的田疇村落緩緩掠過,他指點著窗外熟稔的風景,眉宇間充溢著老兵特有的豪情與熱忱,仿佛時光從未在肩頭留下多少霜痕。
郝建軍還曾引我至永年弘濟橋。他說,這單孔雙敝肩的石拱橋,每一塊石頭都自遠方跋涉而來,沉默地壘砌起如虹的姿態,與大名鼎鼎的趙州橋宛如孿生。趙州橋借茅以升先生生花妙筆而名動天下;弘濟橋則如同隱士,在滏水之畔默然承受著更悠長的歲月與更深的寂寞——它全長48.9米,只比趙州橋略短些許。
在橋身中部欄板外側,鐫刻著“弘濟橋”三字,落款“推官公家臣……”等字跡雖被時光嚙咬得模糊難辨,那字里行間渾厚剛健的筆力,仍依稀傳遞著當年命名者深意:“其功甚弘,其利甚濟”。
我們幾位老西藏老兵,踏上了這蒼老橋面。腳底是巨大石塊被無情光陰磨平的棱角,石面因車輪碾壓與人流踩踏,竟被歲月之手打磨出玉質般的光滑。郝建軍手撫橋欄,掌心摩挲著石頭的溫涼,目光投向遠方:“石頭都磨成了這樣,人哪能不服老呢?”橋下滏水無聲流淌,仿佛也流動著那些未曾言說的軍旅歲月,流過腳底,又流向永恒。我們并肩站在橋拱最高處,橋下流水無聲,橋身卻以近乎倔強的沉默,承托起我們沉甸甸的過往——這橋石,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界碑?
在涉縣,他與郭留青、姚喜民、王戰朝幾位戰友一道,引我進入129師紀念館那肅穆的空間。館內光影凝重,陳列著太行烽火里鍛造的刀槍與信念。劉鄧首長曾于此運籌帷幄六年之久,指揮大小戰役三萬多次,凝成“不怕困難,不怕犧牲,勇于擔當,勇于勝利”的鋼鐵魂魄。將軍嶺上松柏蒼翠,三百余位將帥的英名在此匯聚成一片精神的星群。我們緩步于歷史長廊,郝建軍在陳毅元帥題詩處停下腳步,目光專注地逐行掃過墻壁上的字句,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嚼碎咽下。他隨后挺直了腰板,那姿態仿佛重新回到了年輕時光,聲音低沉卻帶著金屬般的硬度:“‘大雪壓青松’,咱們高原下來的兵,骨頭里就是有這種勁兒!”紀念館里陳列的每一件褪色軍衣、每一柄卷刃戰刀,都無聲講述著那種超越個體生命的堅韌——這精神恰如磐石,在人心深處筑成另一座“弘濟橋”,渡我們越過無數生命的湍流與險灘。
離別河北,他送我到邯鄲火車站。站臺上人聲嘈雜,他緊握我的手,掌心粗糲而溫熱,目光灼灼:“你保重身體,我一定去四川看你!”汽笛長鳴,列車載我南歸,車窗外他用力揮動的手臂,漸漸縮成一個堅定而渺遠的點。未曾想,這揮手竟成訣別,他那句“一定去四川”的承諾,竟永遠地擱淺在生命此岸,被奔流不息的時光卷走了。
郝建軍在亞東風雪邊關時便好酒,無奈軍紀森嚴,只能將那份渴望深藏。退伍回鄉,束縛盡去,杯中物便成了他釋放的閘門。十年前腦梗突襲,他一度戒斷;五年后身體剛現康復跡象,那久違的酒香便重新勾起了他的魂魄。前年我去邯鄲,席間他以飲料代酒敬我,自己卻一杯接一杯,最后竟將自己灌倒,伏在桌上喃喃自語,依稀還是當年連隊里年輕無畏的腔調。那時他酡紅的臉,尚余幾分生命的火力在燃燒。
代曉軍在電話里的嘆息,又添了一重遺憾的陰影:“前幾天他還和愛人念叨,想去貴州走走。他愛人說窗簾生意忙,等閑下來再去……哪曉得,這一‘等’,竟再也等不到了!” 這未竟的旅程,如同斷弦之琴,空留一聲震顫在生者的心頭。
翻開手機的通訊錄,目光停駐在“郝建軍河北邯鄲戰友”幾個字上。指尖輕輕拂過這熟悉的名字,它曾連接著千里之外的呼吸與心跳,如今卻成了通訊錄里又一個永遠沉寂下去的號碼——兄弟情誼猶在,人已天涯。通訊錄正以無聲的方式,成為生命逐漸消隱的冰冷刻度。
當年在風雪高原,我們曾以年輕的身體互為壁壘,共同對抗過自然的嚴酷與生存的極限。那些巡邏路上彼此攙扶的溫度,宿營時擠在同一頂帳篷里抵御寒冷的依靠,是生命在最原始層面結下的盟約。郝建軍那時體魄如牛,連隊會餐,油湯滾燙,他竟敢兌入冷水一飲而盡,亦從未見他皺過眉頭。這鋼鐵般的胃腸,終究未能抵擋住歲月與杯中物的雙重侵蝕。念及此,一種更深重的痛楚與無奈,無聲地漫過心堤。
翻看手機相冊里的照片,前年邯鄲弘濟橋上的合影赫然在目:郝建軍站在我身旁,手指著古老的橋拱,笑容如橋下當時閃光的滏河水般暢快鮮活。而此刻,這凝固的笑容與橋下早已流走的河水,都成了時光無法挽回的逝者。
我愿這微末的文字,能化作一炷心香,在無邊的寂靜里,為遠行的戰友輕輕點燃。也愿它成為一聲敲響在所有幸存者耳畔的晨鐘:我們這些從高原風霜里蹚過來的老兵,歷經生死征途才得享今日安穩,更要彼此珍重。
生命如燭,風中易逝。保重啊,戰友兄弟!愿我們都能在這靜好歲月里,活得久些,再久些——為那些永遠留在征途上的戰友,好好看守住我們共有的溫暖記憶,也看守住這用青春熱血換來的、來之不易的安寧人間。
(注:本文插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賈洪國:1968 年生人,西藏軍旅五年,雙流縣報記者十年。出版有個人文學集《 一花一世界 》《 人生足跡 》 《 風兮雨兮》。近年來,主要精力用于采寫《尋訪戰友故事集》,目前已完成了《軍旅宥坐——尋訪戰友故事集》兩冊,50萬字已匯編成書。因為“人在變老,軍旅的記憶卻永葆青春!”把文字當成愛好經營,把生活當成詩意品味,一念花開,一念云起,在時光中拈花微笑,能穿透歲月漫漫的塵埃。
作者:賈洪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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