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2013年出版《黃雀記》后,作家蘇童近期推出長篇新作《好天氣》,引發了文壇不小的反響。故事以江南城郊結合部的“咸水塘”為背景,圍繞兩個在醫院偶然相遇家庭的恩怨展開,以細膩而綿密的筆觸勾勒出一幅“氤氳潮濕江南水汽的市井日常畫卷”。蘇童將荒誕敘事發揮到極致,以“尋找蕭好福”埋下“草蛇灰線”,用亦真亦幻的日常寓言為精神迷失者“招魂”,既是全面反映上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江南社會的變遷史和心靈史,也是一部現實主義的“重構之作”。
《好天氣》共分六章,上半部分側重“鬼怪賦魅”,下半部分聚焦“時代去魅”。從體量上看,蘇童歷時11年創作完成的47萬字“大部頭”,品讀起來沒有想象中的“絲滑感”,但從內容上說,小說敘事極具文本敞開性和象喻性,如一座年代久遠又瑰麗復雜的記憶宮殿,四面八方的門都可進入,承載多元的闡釋空間和豐沛的精神內涵。
靈魂的冒險
智利小說家羅貝托·波拉尼奧說過:“在這個世界做一名作家,就和做一名偵探一樣,須得過墳場,對視鬼魂。”對視鬼魂,意味著與靈魂深處平等對話。倘若用一句話簡單概括,“好天氣”是作者苦心孤詣設置的“謎底”,一路升級打怪、迂回“破案”,最終是為了坐擁命運的“好天氣”,即抵達藝術層面“萬象畢呈的完整的諧和”(李健吾語)。
小說開篇即直奔主題,位于郊區一隅的咸水塘,蘊藉深邃而多元的隱喻:咸水塘出名的彩色天空,源自多種顏色的工業煙霧。五種顏色的天空,夯實“好天氣”的精神底色,同時為小說投下詩性光芒——它是荒誕的、迷離的,也是神秘的、詭異的。它的孕育、變幻、沖撞、消失,對應著天空下人們的悲苦遭際。
▲ 蘇童手繪地圖
儼然,這部小說具有“精神自傳”的性質,作者自稱小時候在苯酐氣中長大,讓人極易聯想到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的聲音與氣味。而酸天氣、綠眼淚、白蝴蝶、黑金龍、同名母親、失蹤男孩,串聯起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從敘事策略分析,蘇童以塘為界,聚焦城區街道蒲招娣與塘西鄉下黃招娣兩個家庭的偶然交集,因祖母一口帶“福”字的棺材引發一連串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棺木被砍、祖墳被掘,如一根隱形的導火索,點燃了兩家的矛盾沖突。
毫無疑問,荒誕敘事是對苦難人間的藝術呈現。自短篇小說《櫻桃》起,蘇童就開始嘗試探尋“靈異密碼”,上承古典文學蒲松齡《聊齋志異》之精神血脈,下接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福克納《喧嘩與騷動》、君特·格拉斯《鐵皮鼓》之西方敘事,包括《西瓜船》在內的所有短篇小說似乎都是為《好天氣》清理外圍、做好鋪墊,以完成埋藏心底的一樁夙愿:重返童年。溯源他的文學精神譜系,“香椿樹街”作為“始發站”,從《米》《河岸》“開始起步”,至《黃雀記》“飛起來了”,而《好天氣》不啻于一種“折返跑”后的勇敢“越界”,他比過去更輕逸、繁復、幽深,也就更加的沉重、斑斕、奇異。
蘇童擅長以輕馭重,以肉寫靈,以幽暗寫光明,以紛繁抵達純凈。他深諳人性淵藪的種種可能性,以“鵝”的精神意象打開一扇生死之門,祖母之死、土葬騙局、墳墓被掘,七奶奶之死、秋紅之死等,繼而帶出復雜的歷史現場和各種離奇的死亡。“來自塘西的人生課,總是從死亡出發,到死亡結束。”塘東招娣去塘西招娣家討要婆婆的棺材錢,從此兩家結下不可調和的冤債,蒲招娣背負導致“蕭好福失蹤”的罪名與輿論討伐,本是殺鵝陪祭祖母鄧羅氏,孰料它參與了祭祀、封墳全過程,直到完成一個長孫的叩首。
▲ 《好天氣》插圖 《蝴蝶誌》徐累/繪
“鬼鵝”通人性,自帶“毛茸茸的真實”,能夠看見被遮蔽的真相,它推動小說不斷轉場、情節承上啟下,同時與北方駝子的“出場”構成某種互文關系。蕭好福的“歸來去”注定是個無解的謎,作為“中間人”的駝子,為精神“異化”注入另一重視角:好福神奇現身。駝子與鵝相依為命,他那盛滿各式玩具的百寶袋,仿佛施了什么魔法,加固了與三個塘西村男孩的友誼堤壩。駝子被驅離,好福回來了,好福又不見了,蘇童以雙重視角寫出了人性的脆弱、無能與噬骨的恐懼,字里行間回蕩著內省式的批判和反思,這是成熟作家超越文本經驗的練達之處,也是“童年視角”的二次開掘。
小說結尾處,“她最后對著遠去的鵝說了聲,圣誕快樂。她關上門,兜著那鯽魚往廚房走,又對著我們家廚房的風光說,年年有余,年年有余啊。”與其說這是鵝的最終歸宿,毋寧視作咸水塘人的圓滿之境,體現中國傳統敘事的圓形結構。
蕭家姐妹“新生記”
好的長篇小說勝在細節的編織。《好天氣》堪稱“人鬼情未了”的現實主義荒誕史詩,但感人之處在于人物的立體刻畫。汪曾祺先生在《晚翠文談》中談道:“氣氛即人物。”全篇每一個地方都應浸透人物的色彩,那種陰郁的、潮濕的、惆悵的,甚至令人窒息的氛圍。令我過目不忘的是作者對手部的細描,很好地凸顯日常性和世俗性。一處細節是聯防隊顧小寬用手銬威脅好英致傷;另一處細節是塘東菜市場姐妹倆的魚攤前,豁嘴媳婦以同情一家人的名義購買螺螄,卻“習慣多抓一把到自己籃子里”,好英的那雙手穩穩地“扳平一局”。所以,后來姐妹倆離家去南方闖蕩賺錢并不讓人感到意外,而姐妹倆做生意發家暴富后回到咸水塘,在環球水泥廠上建起環球殯葬工業園,這不啻于人世輪回和精神“新生”。
細節里面住著神靈。黃招娣和蒲招娣同時去回春堂找翁先生看病,一個看耳疾,一個治眼病。翁先生卻誤把她們當成同一人,連脈息和脈氣都一模一樣。離開時,天井處兩朵被雨打濕的蟹爪菊,構成一種恰到好處的鏡鑒關系,蘇童的“烘云托月”手法巧妙且嫻熟:蒲招娣舉起傘尖用力將它們分開:“那兩朵菊花仍然在抗拒,它們卷曲修長的花瓣顫抖著,更加緊密地簇擁在一起。”當一朵菊花躺在地上,蒲招娣又撿起放回盆里,一句“這菊花養得真好”,諷刺至極,如憑空一記耳光響亮。
《黃雀記》的一粒種子
法國文藝理論家泰納有個著名的藝術“三因素”理論:即種族、時代、環境。種族是植物的種子,蘊藉全部的生命力,而環境和時代就像自然界的氣候,起到自然選擇與淘汰的作用。顯而易見,《好天氣》是《黃雀記》的一粒種子,經過“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的發酵,向上拔節,站成一棵樹的靜默與生機。他始終從未離開“香椿樹街”“楓楊樹鄉”的文學版圖,彩色天空下,蕭好福的失蹤、歸來、夢游、又離開,駝子與鵝共居的怪誕,恍若童年的自由穿梭,為精神迷失者“招魂”的同時,也是為自己失去的、碎片的、痛切的過往進行清算。
近年來,文壇知名作家的“返場新作”層出不窮,自帶“挖一口深井”的心力和坦誠,譬如,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格非《登春臺》、麥家《人生海海》等,但是不少讀者難以接受的是作家對自我的重復,背后乃是思想的疲憊滑行,故事的“移花接木”。特別是碎片化讀屏的今天,讀者對審美的要求不是降低了,反而是不斷提出新的要求。
不得不說,《好天氣》也難以脫離這樣的詬病。從結構上分析,“外篇”“篇外篇”與余華《文城》后半部分極為相似,“補筆”著墨較多,其中小說第四章“我母親的三次求診”,情節拖沓極易導致審美疲勞;而“鬼鵝”形象與作家路也長篇小說《午后的空曠——仲宮鎮童年》中,小何子叔叔宿舍里養的豬“何粉紅”形象異曲同工,“何粉紅”最后進了廠里食堂,而咸水塘的“鬼鵝”溫情消失,兩者皆有濃重的悲劇色彩。
蘇童此次新作深度開掘和回望童年,借用魔幻和“靈異”的指揮棒攪動“城北舊事”,在“好天氣”下激烈沖撞、旋即混淆,于《咸水塘相對論》所謂“偶然與必然、內因與外因”中走向圓滿境界——蕭好莉懷上了鄧家的骨肉,暗喻咸水塘的明媚未來和美好生活。
(作者系青年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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