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太空與您相伴的【第2601期】
張以慶的鏡頭下,武漢那所幼兒園的綠色油墻內,孩童的啼哭與嬉鬧織成一張細密的網。開篇字幕如讖語般浮現:“或許是我們的孩子,或許就是我們自己。”這句話輕巧地掀開了該片的哲學帷幔——幼兒園何嘗不是社會的微縮劇場?那些蹣跚的小身影,原是成人世界的倒影,在童言稚語間拉起了一片荊棘林。
導演的鏡頭美學近乎一種克制的抒情。固定機位如沉默的觀察者,以低平視角凝視著這片童稚疆域。當外景被虛化成朦朧的光斑,窗外的車馬人聲化作流動的色塊,我們忽然懂得:這不僅是技術處理,更是對孩童認知世界的隱喻。他們的瞳孔尚未學會對焦成人社會的銳利棱角,只能捕捉到模糊的輪廓與光影。虛實之間,《茉莉花》的旋律五次響起,柔婉的曲調裹挾著不可言說的憂傷——那被虛化的何止是風景,更是漸行漸遠的純真年代。
午睡房里,一個男孩與椅子的搏斗堪稱存在主義戲劇。他反復挪動那把沉重的木椅,汗水浸濕鬢角,鏡頭定格在他回望的瞬間。桌椅龐大的陰影吞沒他弱小的身軀,構圖里寫滿孤獨的掙扎。這豈止是體力較量?分明是生命初次遭遇體制規訓的隱喻。而教師窗外的呵斥聲適時傳來:“馬玉蘭又在害人!”被貼上“害人精”標簽的女孩,因不守規矩成為鏡頭里的異數。當她試圖把腳擱上桌沿,當她在集體歌唱時兀自站立——這些無意識的叛逆在秩序森嚴的空間里濺起刺目的水花。成人世界的評價體系早早降臨,將鮮活個性壓進“好孩子”的模具。
黑白采訪片段里,童聲剝開社會肌理。一個孩子脫口而出:“收到交通罰款,我會分一半給領導。”另一個嚴肅宣稱四歲時“恨日本人恨得流鼻血”。這些話語如冰錐刺破我們對童真的浪漫幻想,暴露出成人價值觀的早期殖民。當孩子用稚嫩聲調復述著官場潛規則與民族仇恨,我們悚然看見意識形態如何在潔白畫布上留下初稿。
現代幼教深陷存在主義困境。一面是教育部門高呼“去小學化”,用沙坑游戲替代算術課本;另一面是家長焦慮地測量孩子與起跑線的距離。片中那個總在等待母親的孩子,把臉貼在鐵門格柵上張望的側影,恰是親子聯結斷裂的象征。而現實中,過度保護的“全職媽媽”與缺席的“職場父母”,共同制造出“跌落塵世的天使”——他們在虛擬世界尋找認同,因無法承受真實生活的粗糲而折翼。
海富幼兒園的P4C課程如清流注入這片焦土。孩子們圍坐傳遞“演講球”,爭論“魚該住水族館還是海洋”時,批判性思維的嫩芽悄然萌發。教師不評判對錯,只追問:“為什么覺得安全比自由重要?”四歲幼兒的“洞見”在此刻綻放——當中國父母焦慮于詞匯量,這里的教育者相信:“衡量成長的是思考質量,而非生產正確答案”。這種教育理念暗合“和合”文化的東方智慧,在“君子和而不同”的古訓中,尊重差異的種子長成包容的森林。
影片結尾處畢業照的拍攝現場,孩子們如釋重負的笑臉下涌動著暗流。當集體照完成的瞬間,歡騰的童聲驟然沉寂,鏡頭長久凝視空蕩的椅子。這突如其來的靜默震耳欲聾——畢業儀式完成了對童年的正式驅逐。十四個月的記錄在此刻顯影為文明寓言:從入園第一天的涕淚滂沱,到畢業時的訓練有素,我們目睹野性被馴服、棱角被磨平的過程。那些曾抗拒睡午覺的、偷偷觀察螞蟻的、為秋葉驚嘆的靈魂,終將學會在標準化流程中安放自我。
導演的深刻在于揭示:童真從未“丟失”,它只是被系統性置換。當孩子說“錢買不到快樂”時,他的純粹映照出成人世界的異化;當虛焦鏡頭里模糊的嬉戲身影與清晰的管理指令聲重疊,我們看清幼兒園本質是微型社會裝置。福柯的規訓理論在此獲得具象呈現——綠色圍墻內的每個孩子,都是文明工廠里等待塑形的原材料。
那些被虛化的外景、定格的淚眼、黑白訪談里的世故童言,共同構成關于成長的悲憫啟示錄。當現代教育在“保護天性”與“社會規訓”間搖擺不定時,傳統“和合”哲學給出了平衡之道:教育當如春風,“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最終抵達“美美與共”的境界。好的教育,不過是輕輕握住那只小手,在規則與天性間走出第三條路:讓茉莉謝了有再開的時候,讓童年去了卻在靈魂深處永駐。
來源 |我們的太空(ID:ourspace0424)
作者| 余夏琳
專欄主筆 |余夏琳
組稿編輯 | 彭鈺
校對 | 劉心繼
主編 | 張文軍
郵箱 | ourspace0424@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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