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槐陌
王維
仄徑蔭宮槐,幽陰多綠苔。
應門但迎掃,畏有山僧來。
裴迪
門南宮槐陌,是向欹湖道。
秋來山雨多,落葉無人掃。
輞川的槐香大約是從宮槐陌漫過來的。王維寫“仄徑蔭宮槐”,裴迪卻說“門南宮槐陌”——一條小路在詩里分叉成兩種光陰。我常疑心輞川的山水不是用腳走的,而是被詩句腌透的。王維的仄徑藏在槐蔭里,綠苔如贅生的寂靜,爬滿石階;裴迪的宮槐陌卻坦蕩蕩向南鋪展,直通欹湖。同一條路,在兩人眼中竟成了陰陽兩面:一個幽閉如禪室,一個蕭疏似荒原。
一
王維的二十字里藏著小心翼翼的經營。“仄徑”二字便見匠心,山徑若太寬,俗塵便涌得進來;若太窄,又恐困住自己。宮槐的枝葉低低壓著,篩下碎光,苔痕趁機在石縫里織出綠氈。這般景致,非得用“幽陰”二字不可——不是陰森,是幽人獨處的陰翳,連日光都放緩了步子。
“應門但迎掃”最耐尋味。輞川別業本非鬧市,何須日日灑掃?王維偏要仆人守著門徑,只為提防“山僧來”。山僧是誰?或是終南道友,或是云游禪師。這“畏”字用得蹊蹺:既盼人來,又怕人不來,索性備著一條潔凈小徑,把期待搓成一根引信 。
裴迪卻懶得多費心思。他的宮槐陌是敞開的:門前即路,路即欹湖道。秋雨一來,落葉層層疊疊鋪滿石階,無人掃,也無需掃。“無人掃”三字砸下去,濺起滿紙涼意。王維的綠苔是活的寂靜,裴迪的落葉卻是死的堆積——前者在等,后者已忘 。
二
輞川的山水會調色。王維獨坐竹里館時,滿眼是“明月來相照”的銀白;行至宮槐陌,卻把青綠潑得淋漓。槐葉遮天,苔痕沁石,連仆人的掃帚聲都染著綠意。這般景致,非得用五絕的方寸來裝:二十字如二十塊小青石,壘成一條蜿蜒的禪徑。
裴迪偏用秋雨洗褪顏色。他的詩里只有灰與褐:宮槐枯枝如鐵劃,落葉堆成黃褐的淤血,雨絲織成灰蒙蒙的網。四句詩像四筆焦墨,刷出荒寒之氣。王維的輞川是工筆小青綠,裴迪的輞川卻是寫意枯山水 。
兩人常在欹湖泛舟。王維看水是“漣漪涵白沙”,裴迪卻見“秋水日潺湲”。同一片水,前者靜觀其澄明,后者默數其流逝。王維在《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里寫“臨風聽暮蟬”,裴迪和道“落葉無人掃”——蟬鳴與落葉,原是時光的兩副面孔 。
三
宮槐陌究竟通向何方?王維的小徑彎向禪室:掃凈落葉,便掃凈心塵;候著山僧,實是候著頓悟的機緣。他的“畏”里藏著溫柔執念,怕山僧來時苔滑路險,更怕無人踏碎這一徑清寂。
裴迪的路卻直指天地蒼茫。“秋來山雨多”五字,已說盡人世無常。落葉何必掃?雨打風吹原是造化之手在潑墨。他的“無人”不是寂寥,是放手——讓路歸于路,讓落葉歸于塵土 。
輞川的妙處正在此間。王維行禪于宮槐陌:掃徑是拂拭心鏡,待客是留門給菩提;裴迪忘懷于秋雨中:看落葉如看眾生,不掃不埋,方見本來面目。
四
世人總把輞川比作桃源。可桃源是逃出來的幻境,輞川卻是王維一刀一斧鑿出的真實。他買下宋之問廢園,親手栽竹引泉,宮槐陌的每一塊青石都浸過他的汗。裴迪更狠,索性讓落葉封路——桃源須“遂迷,不復得路”,輞川卻敢敞著門說:此路通荒蕪,君敢入否?
王維的“畏有山僧來”泄露天機:輞川不是孤島。山僧會來,朝堂的消息會來,安史之亂的馬蹄聲也會來。他在宮槐蔭下掃徑迎客,亦在漆園中觀朝廷風云。所謂“詩意的棲居”,恰是在刀尖上筑巢 。
裴迪的秋雨落葉里藏著大自由。無人掃,即無人縛;任其堆積,便是任其逍遙。王維還需借山僧證道,裴迪已與風雨共醉。他的輞川更野,更蠻,卻也更近天地本心 。
五
王維寫宮槐陌時,長安正歌舞升平。他獨坐綠苔深處,竟從幽陰里望見天下。
宮槐是廟堂的隱喻。《周禮 》載“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列其下。王維偏把宮槐種在仄徑旁,任綠苔爬上樹干。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當年尚書右丞的紫袍,在此已染透青苔 。
裴迪的秋雨落得更驚心。“山雨多”似安史亂云,“落葉無人掃”若潰散的黎民。可他只說景,不訴悲。亂世中的詩人,竟用二十字筑起避風港:任他血火滔天,我自觀落葉如蝶 。
宮槐陌終究是條心徑。王維往內走,愈走愈幽邃,直至“空山不見人”;裴迪向外走,愈走愈蒼茫,終見“墟里上孤煙”。兩條路在欹湖畔交匯時,靜坐與行禪已無分別 。
暮色漫過輞川時,宮槐陌浮起微光。王維掃凈的石階上,露珠馱著星子;裴迪的落葉堆里,秋蟲啃食月光。
真實的輞川在安史之亂中焚毀,詩意的輞川卻在《輞川集 》里活下來。王維的“畏”與裴迪的“無”,恰似槐葉的陰陽兩面:一面承接雨露,一面俯吻泥土。
世人怕“正墻面而立”,不過困于非此即彼。而宮槐陌說:還有第三條路——行至幽處,坐看云起;苔痕自綠,落葉不掃。
詩意的生命無絕路,免于正墻面而立者,只因心內有輞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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