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湖亭
王維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
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
裴迪
當軒彌滉漾,孤月正徘徊。
谷口猿聲發,風傳入戶來。
《易經 》臨卦曰:“澤上有地,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王維與裴迪的臨湖亭,恰似這一卦象的具現:亭立欹湖北岸,地承澤水,俯仰之間盡是天地感通之機。
“臨”字在此有三重意蘊:一在臨機,亭中人對時序流轉的敏銳覺察。王維見輕舸破水而來,知是“上客”將至,動靜之機了然于心;二曰臨水,水為鏡鑒,照見本心。裴迪筆下“當軒彌滉漾”(軒窗滿溢波光) ,波紋蕩漾如思緒起伏,物我界限漸消;三為感通,主客相迎、人花相映,皆是心物交融的禪機。王維“四面芙蓉開”的“開”字,既是荷花綻放,亦是詩人心扉豁然洞開 ,與天地共呼吸。
詩解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
“輕”字定調,舸輕則心輕,湖波“悠悠”似時間凝滯。舟行軌跡如筆墨在素絹上暈開,迎客之姿不卑不亢,唯有山居者的從容 。悠悠,亦有悠然之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悠然,不期然。客也是不期然而來,隨興而至。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
軒窗為畫框,芙蓉為潑彩。荷花“四面”環擁,突破亭的局限——人坐亭中,卻似坐于蓮心。花“開”的剎那,酒盞輕叩之聲、風穿荷葉之響、客言主笑之語,皆融為天籟 。
裴迪和詩解
“當軒彌滉漾,孤月正徘徊”
“滉漾”二字寫盡水光盈動,月光浮沉波上如孤鴻游移。較之王維的明麗,裴迪獨取夜境,月徘徊,實是詩人對影徘徊 。
“谷口猿聲發,風傳入戶來”
猿聲穿谷入戶,打破岑寂卻更添空幽。風為信使,將山野氣息注入亭中,暗合臨卦“教思無窮”——自然正以聲色教化塵心 。
輞川桃源
在欹湖畔的尋常一日,藏著二人最深的修行:吟詩與和詩,王維寫白晝的歡暢,裴迪補夜境的幽玄。兩詩如陰陽雙魚,共構輞川的完整呼吸 ;靜坐與行禪,臨湖亭中,王維“對尊酒”是入世之樂,亦是出塵之觀。酒盞暫擱時,但見荷葉擎露,恍若佛前凈瓶 ;忘懷與觀心,裴迪聽猿聲隨風入戶,不悲不喜。聲入耳時心無滯礙,正是禪家“對境無心”的真諦 。
二人臨水而居的深意,在《易經》與佛理的交匯處昭然若揭:臨卦教人俯察地理,佛學導人內觀自性。王維取荷花“出淤泥不染”為象(佛教以蓮喻超脫) ,裴迪以“孤月”喻心體澄明。湖水如鏡,照見他們于世事沉浮后覓得的本來面目。
亭中小天地
臨湖亭的方寸之地,竟成觀照萬象的支點:可觀自然,芙蓉開落、月升猿啼,俱是“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王維《辛夷塢 》)的天道無言 ;可觀朝堂:昔年宦海沉浮,今化杯中漣漪。王維以“上客”暗喻舊交(或指裴迪),尊酒相對時,長安風云已隔煙水 ;亦可觀天下:裴迪詩末“風傳入戶來”,門戶開合間,山野與塵世連通。猿聲可入亭,烽火亦可聞——隱逸非閉目塞聽,而是以清明之心映現悲歡 。
永恒剎那
臨湖亭畔,王維與裴迪的生命如芙蓉自開:舟來,則迎風舉酒;月升,則靜聽猿聲。偶有山翁拄杖過亭,笑談桑麻,不覺日影西斜——“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王維《終南別業 》),此間無計時間,唯有當下。
輞川何異桃源?武陵人尋而復失,王裴二人卻將桃源筑于心田。當四面芙蓉盛開時,人在花中,花在光中,光在無邊界的太虛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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