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歲女性，從農村來的。衣著樸素。

病人沒有經過急診，直接入院，住入神經內科。病人是神經內科陳醫師的遠房親戚。

聽說患者是癲癇，反反復復發作，當地醫生束手無策，只有往上級醫院轉診。

發病多少年了，我問她。

斷斷續續差不多有4-5年了，病人回答。她坐在床沿上，精神不大好，黑眼圈很厚，估計沒休息好。

經常是突然就倒地了，啥也不知道，送去衛生院處理了才慢慢好起來，病人老公接著說。

我們村里把這個病叫做羊角瘋.....她說到這里，神色感傷，不愿意繼續說下去。

對，我們把這個病叫癲癇。羊角瘋太難聽了，我說。安慰她，不要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中國很多人都有癲癇，只要控制好，都活得好好的。

還記得第一次發病是什么情況嗎，我進一步問。

她想也沒想，說當然記得，印象太深刻。說完后把頭望向她老公，接著說，當時我們一家子在田里干活，干著干著，我就不知道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衛生院了。家里人哭的稀里嘩啦的，都以為我不行了。說到這里，她們夫妻倆不由自主對視微微一笑。

生活雖然不完美，但此刻大家健在，已經很幸福。這是我當時的感想。

我望著他老公，問當時你在不在場。

在啊，當時她就在我旁邊咕咚一聲倒了下去，我嚇壞了，趕緊把她從泥地里撈起來，抱去衛生所，醫生用了藥才慢慢醒過來。

當時你老婆有沒有四肢抽筋（抽搐）、口吐白沫這些表現。我問。

他稍微回憶了一下，說口吐白沫是沒有的，但手腳的確有抽筋。而且最近幾次發作，手腳抽的比較厲害。

有沒有兩個眼睛往上翻，露出白眼珠子那樣。我再問。

沒有，她是暈過去了，眼睛沒睜開。他回答地很篤定。

我有點疑惑，典型的癲癇發作應該是這樣的：

患者突然意識喪失，繼之先強直后陣攣性痙攣，常伴尖叫、面色青紫、舌咬傷、口吐白沫或血沫、瞳孔散大，持續數十秒或數分鐘后痙攣發作自然停止，進入昏睡狀態。

我不是神經內科專科醫生，我也沒見過太多癲癇發作的病人，但眼前這個病人跟我見到過的為數不多的幾個癲癇病人不大一樣。

她很安靜，發作后沒有那種口吐白沫、翻白眼的表現。但我也知道，疾病都是千變萬化的，病人不可能按照教科書來生病。

再說，癲癇的類型也是非常多的，不同病人癥狀不一樣也無可厚非。

送去醫院后，醫生做了什么處理知道么？我問他們。一般情況下，患者是不知道醫生用了什么藥的，但我還是要多問兩句。

聽說是推安定針，他老公馬上回答。

有效果么，我問。

有的，推了之后，手腳就不抽了，安靜睡了好一陣子，才慢慢醒過來。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多少次了，這幾年來。我問。

每年都有好幾次，病人自己說，今年來發作更頻繁一些了，差不多1個多月就會有一次。看得出她很懊惱。

除了你們當地衛生所，還去過哪里看？我問。我要多了解一些情況，方便記載病例。

還去過縣醫院，還做了頭顱MRI，醫生說沒看到什么異常。給開了些藥。他老公說，說完后從包里噼里啪啦掏出一袋子，裝著很多藥盒，遞給我看，有地西泮片（安定），苯巴比妥片等。都是治療癲癇類用藥。

吃這些藥效果怎么樣，我問。

一般般，還是會有發作。他老公望著我說，所以我們才想過來找陳醫生看。

陳醫生是神經內科主治醫師，也是當時我的上級醫生。這件事過去幾年了，我記憶猶新。

頭顱MR正常，基本可以排除一些顱腦腫瘤、血管病變引起的意識喪失，曾經見過幾個顱內腫瘤的患者，也是有癲癇發作，但那都是腫瘤或者腦出血后繼發的癲癇，眼前這個病人，則是原發的癲癇，所謂的原發，差不多就是病因不明的意思。

病因不明，不代表沒有病因，只不過現有的手段沒辦法勘測清楚而已。

再問了幾個問題后，我就結束了第一次病史詢問。我給她的初步診斷就是癲癇，診斷應該是明確的，我暗自嘀咕。關鍵是怎么樣治療，患者用了這幾個藥物效果都不好，估計得想法子調整治療了。

我電話跟陳醫生匯報了情況，說病人一般情況還好。她說她下午回來再看病人。

我下午再來到科室時，陳醫生已經在處理病人了，我看她忙的不可開交，問她是不是有新收病人。

她說沒有，只不過我那親戚剛剛又癲癇發作了。

處理了嗎，我問。

給推了一支安定，效果不是很好。陳醫生皺著眉頭說。我們倆快步走到病人床旁。她四肢還間斷有抽，但不是很劇烈。意識喪失了，的確沒有雙眼上翻，沒有口吐白沫。

她老公站在一旁，有點緊張，但不是太緊張。也許他也熟悉了這些場景。

再推10mg安定，陳醫生吩咐護士。同時還用了丙戊酸鈉等等藥物。

病人此時接上了心電監護，看生命體征還是穩定的。推注安定，最怕的不良反應就是抑制了呼吸，導致患者呼吸暫停。

扎手指了沒有。陳醫生突然問了護士一句。

護士抬起頭，說血糖還沒查。

陳醫生性子有點急，說那趕緊先扎個手指量個血糖。

陳醫生想的是很周到的，任何時刻，患者昏迷都要排除低血糖可能。尤其是有糖尿病的患者，更加不可忽視低血糖的發生率。雖然眼前這個病人我們診斷了癲癇，但不排除有低血糖的存在。

而且排除低血糖是非常迅速的，床旁扎個手指，幾秒鐘就能出結果。

護士接收到口頭醫囑后，迅速給患者量了個血糖。

我和陳醫生站在床尾，靜靜地等待。

血糖出來了，護士一看，驚訝到嘴巴也合攏不上了，1.8mmol/L，好低！

我一臉汗。難道是低血糖導致的抽搐？

陳醫生聽到這個血糖后，馬上讓護士靜脈推注40ml高糖（50%葡萄糖注射液）。然后問病人老公，今天吃中午飯了沒有。

病人老公聽到說血糖那么低，也是很驚訝，說吃了，而且胃口還不錯，吃了兩碗米飯，還有一個雞腿。

我一聽，更加愕然，隱隱覺得不妥。如果病人真的是低血糖發作導致的昏迷、四肢抽搐，那么我們推注安定針當然不會有效果。

有效果才奇怪！

陳醫生冷靜沉著，說王阿姨目前這個狀況，得好好觀察觀察，剛剛昏迷、抽搐，可能是跟低血糖有關，當然也不排除是癲癇發作后導致的低血糖，但還是考慮先有低血糖，后有昏迷抽搐。

病人老公也懵了，說奇怪啊，從來沒有低血糖發作，怎么今天會有低血糖呢。

病人昏迷前有沒有渾身冒冷汗、心跳加快這些表現，我問他。

按理來說，低血糖發生時，機體會努力去升高血糖，從而分泌一些刺激血糖升高的激素，這些激素會導致心跳加快，同時人會冒冷汗。

沒有啊，她剛剛只是說有點累了，想睡一會，然后就睡著了，突然就抽筋了（抽搐），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但是以前醫生一推安定，馬上就不抽了。

就在我們說話期間，護士已經把高糖推入患者體內。另一個護士準備好了安定針，問陳醫生要不要再推，陳醫生罷罷手，說暫時不用了，觀察一下再說。

很快地，病人的肢體不再抽搐了。

我的媽啊，真的是低血糖發作導致的昏迷抽搐啊！我心里冷汗直冒。

問題是，為什么患者好端端的會突然發生低血糖？

沒有任何誘因，而且也剛進食完。

病人逐步穩定后，我和陳醫生回到辦公室。陳醫生摘下口罩，說患者可能有內分泌方面的問題，導致的低血糖。

人體有哪幾種激素能夠升高血糖。陳醫生問我，我剛來神經內科輪科，陳醫生是我的上級醫生。

有很多種吧，包括胰高血糖素、各種糖皮質激素、甲狀腺素等等都可能升高血糖。我說。對于這塊的基礎知識我還是懂得的。

那降低血糖的激素呢？有幾種。陳醫生微笑著，繼續問我。

只有一種，胰島素。我望著她說。

那就對了，你認為患者為什么會有低血糖發生？一個這么年輕的病人，既往沒有糖尿病病史，入院查的血糖也不高，糖化血紅蛋白也正常，突然就發生血糖低了，我認為有兩個可能。一個可能就是護士用錯藥了，給她用了胰島素，導致血糖迅速降低，但這個幾乎是不可能的，等下我們可以去查一下她們的治療記錄。

第二種可能，你來說。陳醫生盯著我，又笑了笑。

我此時想到了一個疾病，脫口而出：胰島素瘤？

陳醫生點點頭，接著說，如果患者有胰島素瘤，那么就可能會出其不意地分泌過多的胰島素，就能解釋患者的低血糖發生。

人體唯一能降低血糖的激素是胰島素，胰島素是胰腺里面的胰島β細胞分泌的，平時分泌的量很正常，但如果這里長了一個腫瘤，胰島β細胞增多，那么分泌的胰島素也會增多，這樣就可能導致患者發生低血糖。

道理很簡單。

當天下午，我們給患者申請了急診腹部CT檢查，去做CT的時候，患者已經清醒了，雖然人有點累，但是意識清楚了。復查了血糖，9.2mmol/L。

腹部CT結果，不到半個小時就出來了。影像科醫生打電話過來說，患者胰腺體尾部有一個1cmX1cm腫塊。

第二天一大早，抽血查空腹胰島素，結果顯示異常升高。這也證明了患者體內的胰島素是高于正常的。

患者很可能就是胰島素瘤。

這個發現，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

患者昨天發生的昏迷抽搐，是低血糖發作引起的。

而患者這幾年來，一直有昏迷、抽搐發生，極有可能也不是先前我們考慮的癲癇，而也是低血糖發作引起來的。悲劇的是，患者一直被診斷為癲癇。

除了要忍受鄉里人的指指點點以外，還要長期吃一些不起作用的藥物，自家人也是提心吊膽。

好消息是，如果真的是胰島素瘤引起，只要我們把腫瘤切掉，患者就可以痊愈。這點比真正的癲癇好太多了。一旦被診斷為癲癇，那么這輩子都要被扣上羊角瘋的帽子了。

經過充分評估，請外科會診，患者最后做了胰腺腫瘤切除術，病理顯示就是胰島細胞瘤。

終于水落石出。

術后觀察患者血糖正常。胰島素水平也是正常的。

更為關鍵的是，隨訪半年，患者再也沒有癲癇發作。

可以說這個病例雖然曲折，但是結局還是讓人開心的。如果患者持續得不到正確診斷，長期低血糖發作，患者大腦功能肯定會受到嚴重損傷。另外，如果有某一次發作得不到及時的處理，可能因為低血糖時間過長而致死。

還有一個問題，我們要解釋的。

為什么早些年當地衛生所用安定能讓患者抽搐迅速停止，而這次我們用安定針效果不好？

我讓她老公把門診病例帶來給我看，門診病歷上赫然記載著每一次的治療記錄：安定針10mg+5%葡萄糖注射液20ml靜推，爾后還有一瓶5%葡萄糖注射液250ml加些電解質。

真相大白了。

讓患者停止發作的不是安定，而是葡萄糖。

偶然間在網絡上看到有類似的病例，讓人不得不感嘆，臨床工作真的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很有可能因為醫生的一個失誤，患者就會面臨無妄之災。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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