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夏天,是我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這一年,我參加決定我人生方向的高考,可等成績出來,分數比預期低了二十多分,別說本科了,連個好點的大專都夠不著。
圖片
父親站在我身后,沉默得像塊石頭。
"要么復讀,要么進廠。"父親終于開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他是正團轉業后當上的縣人大副主任,當年帶兵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曾立下過二等戰功,左腿里還留著彈片,走路時微微有些跛。
我抬頭看著機械廠斑駁的圍墻,幾個穿著藍色工裝的年輕人正推著自行車出來,臉上沾著機油。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在部隊大院的日子,那些穿著軍裝的叔叔們走路帶風的樣子。
"爸,我想當兵。"話一出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父親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下來:"今年沒有征兵。"
他頓了頓,"明年春天才有。"
等待的半年像一輩子那么長。我在縣圖書館找了份臨時工,每天整理圖書時,總忍不住翻看那些軍事雜志。
弟弟比我小兩歲,剛上高中二年級,但成績不理想,說他也不是讀書的料,非得和我一道去當兵。
1989年春節剛過,征兵公告貼出來的當天,我們兄弟倆就跑去報了名。
體檢那天,縣武裝部的小院里擠滿了年輕人。弟弟興奮得像只猴子,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哥,聽說海南那邊暖和,冬天都不用穿棉衣!"他湊到我耳邊小聲說。我正想說話,突然聽見父親在叫我們。
父親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正和接兵干部說著什么。見我們過來,他臉上露出罕見的笑容:"定下來了,你去廈門守備部隊,你弟去海南武警。"
弟弟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而我卻捕捉到了父親眼中掠過的一絲憂慮。我明白,那是他對我們即將離開他身邊的不舍與復雜情感。
離家那天,母親哭成了淚人,往我們包里塞了足足二十斤家鄉的臘肉。父親站在月臺上,腰桿挺得筆直,只說了一句話:"記住,你們首先是兵,然后才是兄弟。"
火車開動時,我看見他抬手敬了個軍禮,陽光下,他眼角的淚光一閃而過。
廈門的海風比我想象中更咸。新兵連三個月,我瘦了十五斤,卻練出了一身結實的肌肉。第一次實彈射擊,我五發子彈打了48環,被連長點名表揚。
晚上給家里寫信時,我特意把這事寫進去,想象著父親讀信時驕傲的表情。
弟弟的來信總是充滿歡樂。他說海南的椰子甜得要命,說他們班長是個山東大漢,一頓能吃八個饅頭,說他第一次站崗時差點被一只大蜥蜴嚇哭。
我們約好每個月通一次信,比較誰的部隊更苦。
第三年春天,指導員找我談話:"考軍校報名工作已經開始了,你文化底子不錯,報名試試吧?"
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給父親寫了封長信。他的回信出乎意料地快,信紙上還沾著茶水漬:"兒子,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比我有文化,部隊需要你這樣的干部。"
備考的日子比新兵連還苦。那時我們警備區將所有考生集中在文教隊,白天有地方請的老師上課,大多數時間,則是我們自己根據各自情況自主復習。那段時間,沒日沒夜,有時晚上看書到凌晨。
七月考試那天,廈門刮臺風,雨水橫著打在考場的窗戶上,我的心情也隨之起伏不定。當我考完最后一門科目,走出考場時,外面的風力之大,幾乎能將人吹得飛起來。
錄取通知書是八月到的。三年制大專,炮兵指揮專業。
弟弟在電話里笑得喘不過氣:"哥,以后我得叫你首長了!"我隔著電話線都能想象他擠眉弄眼的樣子。
軍校的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第一次戰術課上,教官讓我們用火柴棍擺出進攻隊形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離一個合格的軍官還差得遠。畢業演習那天,我指揮的炮群首發命中目標,院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好苗子。"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父親說的"將軍"是什么意思。
圖片
回到老部隊第一次帶隊訓練,有個老兵故意做錯動作,我罰他做了五十個俯臥撐。晚上查鋪時,聽見他在被窩里嘟囔:"學生官就會擺譜。"
我沒說話,第二天五公里越野,我背著全裝跑在最前面。從那以后,再沒人敢小看這個"學生官"。
弟弟當了三年兵就退伍了。記得那年我休探親假回家,他穿著便裝,看起來陌生又熟悉。"為什么不留隊?"我問。他搖搖頭,眼睛亮晶晶的:"哥,當兵這事兒我體驗過了就行,最起碼我不會后悔一輩子了。還有,我這性格,在部隊長期呆也呆不住。"
他神秘地湊近我耳朵,"海南那邊有戰友邀我做生意,賣椰子的。"
我氣得捶了他一拳:"正經點!"弟弟大笑著躲開:"放心啦,我分到縣政法委了。不過……"
他眨眨眼,"要是不合適,我就去海南闖闖。"
時間像閩江的水,不知不覺就流走了。我從排長到連長,再到營長,肩上的星星慢慢多起來。
弟弟果然在政法委待了不到兩年就去了海南,開始是跟著戰友倒騰熱帶水果,后來不知怎么搞起了房地產。每次通電話,他都說"小生意",直到有天去他公司,看到公司里的人敬稱他“董事長”時,我才知道這小子已經成了"海南地產新銳"。
2008年,我當團長那年,父親走了。
葬禮上,弟弟開著奔馳回來,一身名牌,卻在靈堂前哭得像個孩子。守靈那晚,我們倆坐在父親常坐的藤椅上,弟弟突然說:"哥,其實我特別羨慕你。"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接著說:"你有目標,一步一步走得特別穩。我這輩子都在瞎折騰。"
我搖搖頭,指著院子里停著的奔馳:"爸要是看見這個,肯定樂得合不攏嘴。"弟弟噗嗤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2015年,我在廈門就地轉業,分到市建設局。脫下穿了二十六年的軍裝那天,我在鏡子前站了很久。妻子悄悄拍下照片發給弟弟,半小時后,弟弟的視頻電話就打來了:"哥,你這發型太土了!明天我讓司機送你去我常去的那家店!"
去年春節,弟弟把全家接到海南過年。他的別墅面朝大海,院子里停著三輛我認不出牌子的豪車。年夜飯桌上,他十歲的兒子突然問:"大伯,爸爸說你打過仗,是真的嗎?"弟弟趕緊打斷:"別瞎說!"
我卻笑了,拿出手機給他看我在部隊的照片。小家伙看得眼睛發亮,轉頭對他爸說:"我以后也要當兵!"
圖片
弟弟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復雜。晚上我們坐在沙灘上喝酒,他望著漆黑的海面說:"哥,有時候我會想,要是當年我也考軍校,現在會是什么樣?"
我抿了口酒:"那你現在就是個窮團長,開不起這么好的酒。"他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突然正色道:"說真的,我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去當了那三年兵。"
我點點頭。遠處,海浪輕輕拍打著沙灘,像極了當年新兵連時,我們兄弟倆在信里較勁誰更能吃苦的日子。如今我們都已年過半百,我成了公務員,他成了商人,但骨子里,我們永遠都是那兩個在月臺上向父親敬禮的新兵蛋子。
人生啊,有時候像射擊,需要三點一線瞄準目標;有時候又像沖鋒,得悶著頭往前闖。我和弟弟選了不同的路,但軍營這所大學校,確實沒讓我們白鍛煉。
創作聲明:故事有虛構情節,請勿與現實聯系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