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齊白石,余墨尚存人世間。
若問余墨哪里求,白石山堂少白處!
▲(左起)胡寶珠、齊白石、鄧柏云,1935年,3月18日午后
香港蘇富比2023年中國書畫秋季拍賣中,編號6157齊白石《白描人物八開冊》,冊中人物囊括大部份齊氏創作的人物畫稿,該冊未記年干,然從署款看應為七十多歲時作品。
此冊中第三及第八開均提到「白云」的名字:
(三)畫此與白云為本,白石。(東方朔偷桃稿本)
(八)任其塞之,不聽何如?鄧白云觀畫,白石山翁。(挖耳圖稿本)
如此關系密切,「白云」是什么人呢?我們在幾張有關齊白石在1935-1936年的畫作中得知,白云名鄧白云(柏云) ,是齊白石的外孫媳,老人長女菊如的兒媳婦。(注一)
據白石孫兒齊佛來所說:辛未(1931)年春天,原在京侍奉的孫兒次生因身體不好,告辭祖父南歸。祖父「臨行再三叮囑次生,要父親(長子良元) 早日北上,并偕大姑母菊如同行,好讓她在北平多住一些時候。夏天,父親偕母親及大姑母等,同上北平,住了三個多月,到秋天才回湘潭,大姑母便留平侍奉祖父。」(注二) 直至1936年「冬天,由于大姑母已回湖南,北平無年齡大的子孫侍側,祖父甚為不安……」。(注三) 佛來又言:「菊如嫁本地鄧姓,家貧苦,其夫及子女,多依附于公。」(注四) 于此可知,菊如于1931年夏天從家鄉來到北平侍奉父親直至1936年冬天,即齊白石蜀游回京之后才返回湖南。而她的子女兒媳也因鄉亂而陸續來北平依附在外祖父處,包括她的兒媳婦鄧白云。
這是一冊純白描的稿本,由此兩個題識可知是示范給白云觀看和鉤存與白云為學習稿本的。時間亦與鄧白云從白石老人相處時間吻合。就如《策仗看山圖》(見《白云藏-白石詩鈔》一文圖一)、《群雛圖》(圖二)一樣。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白石老人對鄧白云這個外孫媳的悉心栽培和期望。
2013年11月,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展出「奉文堂藏齊白石書畫」。當中有一冊齊白石的手書詩鈔,雖已重新裝裱,仍可看到舊封面有作者親題:白石詩鈔,白云藏,白石題。(圖三)鈐白文印:白石。冊子共有十一開,抄有十一首齊白石于蜀游途中所作詩。從冊中諸詩,可窺見老人與鄧白云的相處。又,其中七首詩與北京畫院「齊白石紀念館」藏《蜀游雜紀》冊相中,我們可以通過詩中內容,與這本《白石詩鈔》 (以下簡稱《詩鈔》) 來對照《蜀游雜紀》(圖五) (下稱《雜紀》),以解開被作者涂改之前的原來面貌。
未經涂改的齊白石蜀游詩作之原來面貌
畫家齊白石在丙子(1936) 年74歲時攜副室胡寶珠回蜀探親兼應四川軍閥王纘緒之邀作客成都,由五月二十八日到達至八月二十六日離開,逗留成都合共三個月的時間。?
王纘緒(1886-1960) 字治易,號治園居士,齊白石又稱其為「王三」,(注五) 四川西充人。早年考取秀才,雖為軍人,然雅好書畫收藏。自1931年起,齊白石為其繪畫刻印甚多,其中1932年所繪《四季山水十二條屏》(注六) 尤為杰作,成為齊氏一生中極為重要的山水作品。王纘緒一直力邀齊白石入川游覽,此次來成都,齊白石一行一直居于王氏在文廟街的公館「治園」里,接見在蜀的學生、與四川的新知舊友會面、為求畫者作畫刻印。但這次蜀游之后,卻發生了畫家與接待者王纘緒的金錢轇轕,以至日后不相往來,為此次畫家晚年的遠游蒙上陰影。?
現據畫家在離成都前兩日的《蜀游雜紀》(北京畫院藏)所記:「八月廿四日陽歷□□□(此處用墨涂去,應為『王纘緒』) 以四百元乞謝予半年之光陰。曾許贈之三千元不與,可謂不成君子矣。」的抱怨起,至回京后將雜紀中所有王纘緒的名字皆涂去或改易他人,這種不滿的情緒達到頂點。而《蜀游雜紀》內容的涂改卻惹來后世的種種臆測,究是方三抑王三?那句詩孰前孰后?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除了《雜紀》中5月15日過酆都得四絕句的第一首詩:
看山訪友買扁舟,載得姬人萬里游,聞道寶珠生此地,愁人風雨過酆都。
之外的三首皆有抄入《詩鈔》中,包括在《雜紀》中有詩句調動及涂改姓名的第三和第四首,這三首詩在《詩鈔》里是這樣的:
為君骨肉暫收帆,三日鄉村問社壇,難得老夫情意甚,攜樽同上草堆寒。
(《雜紀》將「甚」字涂去,改「合」字。)
卅載何須淚不干,從來生女勝生男,(注七、圖四之3)好寫墓碑胡母字,千秋名跡借王三。
(《雜紀》中前三句子有調動及將「王」字涂去,改為「方」字。)
始知山水有姻緣,八十年人路九千,不是將軍能膽大,峨嵋春色為誰妍。
(《雜紀》將「將軍」涂去,改為「衰翁」。)
接著「慰姬人」一首同(《詩鈔》沒題詩名) :
笑嘻患難總相從,萬里孤舟一老翁,病后清癯怯風露,夜船窻隙紙親封。
「某報者求詩」一首同 (為當時成都《新新新聞》報社記者鄧穆卿作。(注八) ) :
金戈鐵甲入編章,鳥語蛩鳴到耳旁,天下有聲聞即說,憐君卻是為人忙。
接著此處《詩鈔》有「留別王治園」一首,為《雜紀》中所無。(有一說此詩題為「客成都留別余生」(注九) ,余生即其四川門人余中英。)
不生羽翼與身仇,相見時難別更愁,蜀道九千年八十,知君不勸再來游。
「張兆芬求題畫」一首,此詩《雜紀》第一句「結茅巖上北堂居(此處將原本「水中」二字圈去,改「北堂」) ,而《詩鈔》為「給(此字應為『結』字,當是筆誤) 茅巖上水中居」,且于句下注解何謂「水中居」:「巖上有凹聚泉,人家居水中。」
給茅巖上水中居,林木蕭疏秋氣殊,蟻鼠不來塵不到,借儂補讀少年書。
「寄畫菊」一首同:
香清色正愛堪嗟,九月嚴霜冷發花,安得著根高穩地,人間亦復有陶家。
《雜紀》之后三首皆是為門人寫的詩「次韻志荺門客」、「門人張白子畫雁求題」、「蔡叔慎女士畫廬山風景冊子求題句」皆未錄入《詩鈔》。相反《詩鈔》里于「寄畫菊」一詩之后有兩首無名詩,其中一首題為「其二」,可知是兩首一組的詩,為《雜紀》中所無。
讀書猶悔十年遲,織補余工筆一枝,紙上蟲聲君作畫,點鐙尤誦借山詩。
其二
三載殷勤侍長尊,戚疏久處更相親,使君攜婦巴西遠,日盼飛空卅六鱗。(飛空謂飛艇也)
接著「王三贈合照像」,此為《詩鈔》中最后一首詩。據筆者觀察,此詩似是在《雜紀》第七頁(見圖五之6) 被大幅涂去的那一首,蓋有些字跡尚隱約可辯也。
與君無異馬牛風,并影相看有愧容,向后有人談故事,山人朋輩有英雄。
《白石詩鈔》與《蜀游雜紀》里所錄詩的對照,大畧如此。
老人眼中的鄧白云
《詩鈔》里的兩首無題詩,很明顯寫的就是鄧白云。「三載殷勤侍長尊,戚疏久處更相親」,白云應約在1933年便隨奶奶菊如客居借山館,侍奉家中長輩。在老人的眼中,她雖然不是所謂直系親屬,但由于早晚照應且人甚勤快,因而受到老人的信任和疼愛。這個從湖南鄉下過來的女孩也非常聰慧好學,在平日家務勞作之余尚跟外祖父讀書寫畫,誦讀老人的詩,就正如詩中所寫:「讀書猶悔十年遲,織補余工筆一枝,紙上蟲聲君作畫,點鐙尤誦借山詩。」白云的學習成績我們可以從以下三件事看到,甲戌1934年底,齊白石為琉璃廠的畫店作兒戲圖,圖成,命白云描稾保存。(注十) (圖六) 并題:「余為廠肆作兒戲圖,令柏云為余存其稾,下筆老辣,余喜,填其色,裱褙補壁可矣。」從題跋可見老人對白云此稾的欣賞,不單為其填色,更以為可裱褙補壁,掛起來了!乙亥1935年,齊白石的女弟子,就讀北平國立藝專國畫系的楊秀珍求白云畫了這張水墨羣蝦,(圖七) 畫上有白石老人的題字:「秀珍女弟子索鄧柏云畫此,柏云求余書數字以增畫之色,非自不能書。乙亥白石。」
同年4月13日第5期《天津商報畫刋》刋出了《白石山翁詩畫書印專號》,(注十一) 當中有齊白石的書畫篆刻作品,也有胡寶珠和鄧白云的畫作各一張,最矚目的是一張白石指導寶珠和白云繪畫的照片(圖八),頗有鄭家詩婢之風。細看白云所畫螃蟹之上的題字,依稀可見:「外祖,受業外孫媳鄧柏云初□時十四日午后。」又白石題:「乙亥二月十又四日吳生使照像者為柏云與寶姬留作畫像,此幅乃柏云對照像畫也,柏云贈余并求余紀其事。白石老人。」從專號所刋的白石行書作品上款所看,此番照像訪問似是白石弟子吳迪生(注十二) 所促成。由湖南到北平短短兩三年,白云進步可謂明顯。
齊白石四子良遲在其口述《父親齊白石和我的藝術生涯》一書中曾憶及白石丙子蜀游一事時說:「那年我十五歲,已經上了中學,家里還有父親的外孫鄧金山和外孫媳鄧白云,父親就把看家的事情都交給他們了。」但從現在所見資料來看,這說法當有誤。首先,白云隨行入蜀似早有決定,在距入蜀前一個多月的一張齊白石應白云所求而畫《松鼠花生圖》(注十三、圖九) 上有這么一段題記:「柏云賢外孫媳將倍(陪) 寶珠侍余游蜀,求畫此幅并書幻想詩以紀之。丙子三月之初白石。」此處順帶一提于乙亥(1935) 四月初齊白石曾回湘潭,也是「?寶珠柏云同歸。」(注十四) 可見當時是由白云常常侍奉兩位長輩的。而在《蜀游雜紀》的8月14日記有:「六月廿九日陰歷,陽歷八月十四日□□夫人(此處涂去二字,觀乎雜紀中所有有關王纘緒的訊息皆遭涂改,筆者以為應是王纘緒夫人) 招寶珠白云飲。」(白云二字書于寶珠名字旁邊(見圖五之8) 。) 由此可證白云確是陪伴胡寶珠侍奉外祖父蜀游,而非留在北平看家。另外一張繪有兩個策杖而行的人物的小畫稿上,(注十五、圖十) 白石題:「丙子五月客成都為某畫山水冊四帋,其中有此二人看山狀,白云喜欲存稿,求予鉤之。白石。」我們于此可以想象到老人客中作畫,白云隨侍在側的情景。鑒于詩鈔中有「留別王治園」詩一首,筆者以為白云藏《白石詩鈔》應寫于作客成都的后期,且對王纘緒的不滿情緒還沒爆發之時。正因如此,加上平常愛誦借山詩的鄧白云的請求,使得我們有機會看到畫家晚年蜀游詩作的本來面貌。
至于鄧白云是否在蜀游后,該年的冬天跟隨奶奶齊菊如返回湖南?因數據所限就不得而知了。茍如是,這個來自湖南貧苦家庭的年青婦女在北平渡過了相信是她生命中最為光采的幾年,因為從目前掌握的資料所知,除了在1934-36年間我們看到齊白石贈與她的畫作和她自己的繪畫作品外,我們尚未看到其它時間內與她有關的作品或記錄。或許返回湖南老家的她已經難以延續她的繪畫才華了!又或許有新的資料會讓我們有新的發現,那么我們只能期諸將來了。
附記:
近見齊白石《群雛圖》一幀(見圖十一),題識云:「容靜女士法論,此幅乃往余教鄧白云女甥之作,從易見簡朗。白石。」此畫沒寫紀年,從款識判斷應為白石七十多歲之作,與鄧白云隨老人習畫時間相若。
受畫人「容靜女士」即當時北平女畫家洪怡(1908-1976),別名容靜(有說是靜容,誤!從其傳世畫作落款常署「容靜洪怡」可知,其印「靜容」乃中國古代語文從右至左之故,恐為今人所誤而已。),浙江昌化人,中國畫學研究會會員,亦先以「怡湖」后改「靜湖」參與湖社活動,擅畫工筆花鳥。因為是行家,故稱法論。又指出此畫從看似簡單卻更能顯出其簡潔明朗。更提到這是往日自己教鄧白云繪畫而示范的作品。從數據記錄中(參見「白云藏《白石詩鈔》」一文及圖六、七)都稱鄧白云是他的外孫媳,無論是白石老人自己或是白云自稱都是。而這里齊白石稱白云為女甥又是何解?原來「甥」除了是我們熟悉的兄弟對姊妹的子女的稱謂之外,在古代,還是用作對外孫的稱呼,漢.毛亨傳:「外孫曰甥」便是。至近代在一些地方的方言中還有稱女兒的子女為外甥、外甥女的。明乎此,白石老人稱白云為女甥就和外孫媳一樣,不足為奇矣!而此幀《群雛圖》則又是鄧白云隨白石老人習畫的又一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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