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刪減版《人間有味是清歡,清的是淮安》
原刊于《深圳航空》
2025年6月刊發布
[ Huai An]
淮安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低調的
“世界美食之都”吧。
淮揚菜,淮安在前,如今是后浪還比前浪浪,但前浪閃耀在沙灘上。以前都說“天下九督,淮居其二”,處在運河與淮河交界的淮安,借著地理優勢獨得漕運偉業垂青,加之“天下鹽利淮為大”,一直手握財富密碼的吃貨肯定有想法。“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在我看來是口袋決定嘴巴的意思。
你在淮安街頭,“拖”一碗面條,澆頭現點現炒,連牛肉粉都是新鮮生燙的肉…你就會知道“吃”這件事已經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毛細血管。
揚州和淮安,一個強調刀工,一個依托食材,其實在美食上是一衣帶水的“清鮮平和、重禮不奢”,默默互相加持著。揚州“早茶文化”(如燙干絲、蟹黃湯包)傳入淮安,成了“淮安茶馓配早酒”。淮安的蒲菜、芡實等水生名產通過運河進入揚州,也帶去了諸如長魚(鱔魚)軟兜去骨剔刺的官府菜的禮儀與河鮮烹飪的特長。
淮安金湖荷花蕩水生名產
淮安的“安”,咱們也可以理解成“落肚為安”。相傳淮安這名字,得大禹治水“使淮水永安”,取“淮水安瀾”之意。雖是蘇北小城,卻因幾年前聯合國認證的“世界美食之都”再次名噪天下,其實,水網交錯,臨河傍湖,本就促成了自古以來的富饒。
所以不難理解,這是一個連下酒菜都很認真的地方。從清朝道光年間至今,高溝捆蹄已成為當地人餐桌上的酒香美味,比意大利摩德納豬蹄鑲肉(Zampone)要香。有些淮安的廚神,放到現在也是神。張文顯大師創設的淮安名菜“一雞九吃”是比日本燒鳥更有“物盡其用”精神的存在。他是曾參與開國第一宴,生前用17分23秒將一只活雞做成九道名肴,并以此絕技一舉獲得1964年廚師大賽第一名。其中較為著名的叫“飛叫跳”,即雞頭、翅、爪拼成冷盤;還有一道叫“血腸湯”,雞血與雞腸氽燙后加雞湯,成湯。林林總總,全是口中山河。
蒸大白魚
船宴里的太湖“三白”,白魚、銀魚和白蝦,吃白魚要看淮安。清人袁枚《隨園食單》指出,白魚“用酒蒸食,美不可言”。這在古時淮安來說,不大高級。
楊萬里說:“淮白須將淮水煮,江南水煮正相違。霜吹柳葉落都盡,魚吃雪花方解肥。醉臥糟丘名不惡,下來鹽豉味全非。”白魚在雪天才是肥美之最,不能用鹽和豆豉煮,淮水白煮才明智。汪元量《湖州歌》也有明確佐證“雪花淮白甜如蜜,不減江珧(瑤柱)滋味多”。就憑這食材品質,調味確實畫蛇添足。
淮安白馬湖產區小龍蝦
1084年,吃貨蘇軾遷汝州團練副使,他離開湖北黃州后去了江西,又到了金陵,到泗州時吃了南山。南山,就是今江蘇淮安小龍蝦之都盱眙境內,寫下“雪來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連不怎么愛吃的白居易來了都要為“淮水東南第一州”點贊,那時淮安繁華程度可與兩宋的開封、杭州比高下。
這個船宴興盛的地方,愛吃喝的、有錢吃喝的、懂吃喝的都逐水而來。淮安淮安,好廚子們也隨遇而安。
“長魚”對我來說,先是音樂。
耳根比舌根脆,每個餐廳都有BGM,通過辨別白噪音就能理解“好哪口”。譬如我的好友南京書法家驊璽愛海浪,那是她飯后犯困的酣睡小夜曲。
我一直沒遇到,在茫茫餐廳中,始終是個聲音孤兒。有天我找見了。那端過眼前的響油鱔絲,飆撒著柔情蜜意,帶了蔥姜蒜的那點絕處逢生的激情。眼前畫面是豬油、香油和長魚油脂之間跨物種交纏的香,白胡椒是舞臺上的騰云駕霧,欲蓋彌彰…
響油鱔絲
上桌前,淋上爆香的蒜粒,撒入足量白胡椒是味道的關鍵。一勺注入靈魂的滾油“嗤”下去,濃咸張揚,四溢香氣。只有選用鱔魚最嫩的脊肉,才能達到“軟兜”的效果。香滑入口,就算牙齒偷懶,也能在嘴中逐漸化開,同香濃芡汁一起,酥軟我的舌頭。
鱔絲撒“靈魂”白胡椒
有著2200多年歷史的淮安,在淮揚菜的形成過程中從未缺席。久負盛名的淮安“長魚席”誕生于古鎮河下羅家橋巷頭的“宴樂飯店”。據《淮安府志》記載:“淮安長魚”,肉嫩性純。張愷(清代豐元年)是淮安宴樂樓大廚,以長魚(鱔魚)菜聞名,孫中山也是他的粉絲,因為創新數十道長魚菜肴,成為“108道長魚席”祖師爺,手上了得功夫成就“軟、綿、嫩、細、滑”的經典宴席。《清稗類鈔》收錄的天下五大名筵,淮安獨占兩席:梁山好漢一樣數量的全鱔席;以羊肉為主,共80道菜的全羊席。當廚若沒兩把刷子,真不敢在淮安妄自接單。
筆桿鱔魚
現在偏執的大廚愿意選擇夏天筆桿青鱔魚,說這樣大小的鱔魚正合適,這講究八成來自淮安的長魚館子。早在1929年4月28日,淮安人金君玨就在《申報》上,以《饕餮余話》為題記述了淮安制作全鱔席的技術——“烹治鱨魚無過淮上”。這個你隨便數數手劃鱔魚的淮安館子就知道,功夫也許不全在史料里,但沒有功夫哪來史料!
劃鱔絲
鱔魚燙熟以后劃鱔絲,肚子一刀,脊背兩刀整好去骨,所謂兩面三刀就是這樣,然后選擇鱔魚背部黑色的部分。講究的軟兜只用黑色的脊背,不用黃色的肚皮。如果用肚皮,先用油煸炒至稍硬,待與脊背勾芡時煮至酥軟,叫煸脆回軟。張愷大師當年劃鱔魚的技藝被稱為“屠龍神技”,長魚體型小,去粘液時需要精準火候掌控能力,然后分割時需極高刀工,才會完整不斷。大運河帶來繁榮的經濟,也帶來了一群“最好吃”的人。“涉江以北,宴會珍錯之盛,淮安為最。”官員駐節、商賈搶灘、文人寓居,客似云來,府衙園林遍喧天。
淮安人做菜卷得很早。除卻制作繁盛宴席,普通廚師也將廚房視作科舉圣殿,終身渴望把高超技藝展現得淋漓。彼時的淮安官衙中,每位廚師只烹調一道菜品,終生苦心孤詣,精研絕學。
南北飲食差異的爭論,自古便不曾停歇。天南地北的口味與廚藝,間接促成了本就精烹細作的淮安菜食味新高。明清以后,淮菜和揚州菜相互滲透,存異求同,“一張淮安嘴,吃遍南和北”,當南方鮮脆嫩遇上北方咸濃香,交匯貫通,融合為美,最得實在。
藝高的淮安廚師以長魚做主料,可以三天不重樣,其中最有名的,當屬“開國第一菜”軟兜長魚。
所謂“軟兜”,由三兜組成:第一兜是動作,活長魚用紗布兜起,放入帶有蔥、姜、鹽、醋的沸水,氽至魚身卷曲,口張開時撈出;第二兜是形狀,成菜后用筷子夾起,軟香魚肉兩端一垂,如同小孩胸前的兜肚帶;第三兜是細節,入口前用湯匙兜住,優雅鎖住爽滑。
除了“軟兜”,八兩以上的粗壯黃鱔取腹部泄殖孔前后一段,叫“臍門”,豬油煸炸后入高湯慢煨,肥嫩腴美。淮安煨臍門是一道用鱔魚血“氽、燙、煨”,與臍門、木耳、豆腐、雞絲等烹制而成的燴菜。取四五寸長的尾部,去骨后在高湯汆熟,整齊擺盤,澆上料汁與大量碎蒜,就成了冷盤“熗虎尾”;去骨的鱔魚肉橫切清炒,喚作“蝴蝶片”;鱔魚絲和干絲在鱔骨熬制的湯中同煮,魚鮮與豆腐的清淡相得益彰,在視覺上又黑白分明。
鱔魚“蝴蝶片”
一頓豐盛夜宵,現在似乎成了晚飯后“快樂不能停"的標準步驟,也是我最害怕的部分。而南京景楓萬豪松竹主廚的淮安茶馓軟兜湯,可以是個例外。湯入口如綢緞滑過舌尖,濃而不膩,鮮、甜、辛、香層次分明,隨吸了湯的馓子在齒間蕩開。雙重口感的馓子,半嫩半脆,鱔魚的精華徹底溶于湯中,撈起的軟兜細嫩如千葉豆腐。尾調因為韭菜與胡椒粉的加入,意外清爽。喉頭微辛后回甘,整個丹田熱熱的,好過癮。
淮安茶馓軟兜湯
里面的茶馓,又叫“細環餅”,芝麻油和面,拌入精鹽和綿白糖,拉成纖細油亮的韌面絲,一圈圈繞在手掌上,最后以芝麻油酥炸而成。剛出鍋的茶馓,色澤金黃,帶有一絲甜和淡淡香氣。淮安人過去走親戚,一盒茶馓必不可少,直接吃或配壺好茶,是金不換的樸素快樂。
魚羊為鮮,還差一味。
淮安有一條著名街市,叫牛行街,明清時期就見證運河畔繁榮的牲畜貿易。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作家賽珍珠,在淮安清江浦長大,在代表作《大地》中把它描述為“飄散牛羊肉香的老街”。
“半湯半肉”羊肉湯
“清江庖人善治羊,如設盛筵,可以羊之全體為之……謂之曰全羊席。”這里的清江,指的便是淮安主城區。元代劇作家喬吉,在劇文中就曾描繪揚州宴席已有“大官羊、柳蒸羊”等蒙式風味,印證了北方食俗順運河南下的軌跡。直至今日,淮安碼頭鎮依然以“半湯半肉”的羊肉湯聞名,看上去稀,舀起來稠,喝起來粘,咽下去滑;筷子夾起羊肉,酥而不散,入口便骨離筋化。這類飲食的融合,在如今的淮揚菜中依然清晰可辨。
最低調的“世界美食之都”
和軟兜長魚并稱“淮炒雙峰”的白炮蝦仁,因與國宴失之交臂,名氣稍遜。但它,應該是河蝦烹飪的極致之選。
飽滿小河蝦的時令極短。洪澤湖畔剛撈上的白條蝦,以姜汁炮制12小時,取蝦仁抓拌上漿,下鍋急炒,一盤雪似的白炮蝦仁便成了。幾乎不調味,只取河蝦稍縱即逝之鮮,以極快手法催化鮮蝦甜嫩。既考驗食材的新鮮程度,更考驗廚師對于火候的掌握,這道菜,從來都是一名合格淮揚廚師的必修課。
鴨血平橋豆腐
當平平無奇的內酯豆腐被做成“天下第一菜”——平橋豆腐,一口下去,全是淮安人對烹調的講究。豆腐切成小如瓜子,薄如蒜片的菱形小塊,配以雞肉、香菇、干貝、火腿等丁同雞湯小火慢煨,直至滋味渾然一體。起鍋淋一層明油,增香同時保溫保香,“勺不起,氣不起”,舀起送入口中,才知“金玉其中”。
壓霜青菜欽工肉圓
已有千百年歷史的欽工肉圓,曾是清代名貢,地方招待欽差大臣的名產,現在也位列江蘇十大名菜之席。取豬后腿精瘦肉,用刀背或鐵棍拍打成肉泥糊,而后拌以適量肥肉、粗鹽、雞汁、蛋清、堿粉、純豆粉、姜蔥等佐料調味,下鍋汆湯或油炸,皆成美味。這肉圓是掉地上都蹦三蹦,彈脆得狠,但缺科技狠活,只用鹽調味。
宴席大菜之外,淮安民間還有無數佳肴,主打純粹。
漣水雞糕,或許是二百年前就存在的分子料理。雞胸肉做主料,剔除筋膜,將雞肉與肥膘肉斬成細茸,掀起案板時肉蓉自然流動,沒有一絲顆粒感,如雪花膏般嫩滑才可收工,而后加入蛋清、雞清湯、蔥姜汁、黃酒、精鹽、濕淀粉等攪打上勁。
雞清湯用豬骨、雞架、火腿、海米熬煮,數次吊清,才能得到一鍋絕味。最后,加入賦予酥嫩口感的山藥泥,大部分雞蓉上屜蒸熟,余下的和蛋黃混合涂抹在熟雞糕上蒸熟,就得到了金銀相纏,黃白相間的雞糕。
河蝦籽蒲菜
四五月的“淮筍”不是筍。當地河湖中不起眼的水生野草“蒲菜”,取其白嫩莖干,簡單炒制,就是清香甘甜的家常味,有“淮筍”及“天下第一筍”的美譽。若是配上金鉤蝦米與雞湯,半燒半燜促其入味,就成了爽脆堪比嫩筍,鮮美如海味的“開洋扒蒲菜”。粗菜細作,于平凡中見功夫。
淮餃,其實就是小餛飩。淮安名廚黃子奎,他創制的餛飩“餅可映字,點火即燃”,因為肉餡不多,還要加些韭黃青蒜保持香味。皮一定要薄而透明,吃進嘴里順滑輕盈,幾乎不用嚼,就滑進了喉嚨。如果油炸,也是酥脆爽口,噴香。
因水而生的淮安,因水而動。南北風味,就在漫漫水聲中,以清取勝。
神 婆 問
你 喜 歡 淮 安 菜 嗎 ?
“我不再將這個世界與我期待的,
塑造的圓滿世界比照,
而是接受這個世界,
愛它,
屬于它。”
——《悉達多》
Food Bless You
《風味人間》顧問
《神一樣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國》《人間值得369》制片人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