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歲的圍棋神童朱宏鑫的悲劇發生后,“正面連接”《》一文中披露 了不少關于他的生活細節,其中有一處看得我心里難受:其父朱松林對兒子的要求和評價都很高,但他說,如果孩子能 改掉“動不動就飄、不認真”,“那他就是完美的人”。
這位父親看來并未意識到,這對孩子是多么大的傷害。世上沒有完美的孩子。如果一個孩子能在家長嚴苛的要求之下表現得近乎完美,那必然是因為他的自我被深深壓抑,只求能滿足家長的期待,而這種期待本身,就是一種微妙且無處躲藏的暴力。何況,你永遠不可能讓家長完全滿意,也就意味著這成了一副無法擺脫的枷鎖。
盡管這樣的家長總說自己愛孩子,一切都是為了孩子,但實際上他們并不真的愛孩子,因為他們并不懂得“愛”是什么——愛是要尊重一個人的主體性,讓他/她自由生長,即便和自己設想的不一樣仍然接納對方,而不是以“我都是為你好”的名義,把自己認為好的強加給對方,還要求對方能完美地按照自己的期待成長。那不是愛,而是心理上的殺子,即讓父母的意志完全宰制孩子。
語言理論學家溫德爾·瓊斯曾發現,口吃者的父母最有可能是那種急于躋身上流社會的完美主義者,他們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在方方面面都更成功,并焦慮地意識到語言技能對孩子的前途會有很大影響,于是很夸張地過度關心孩子說話時的語言模式,總是打斷孩子的語言節奏,從而很容易讓孩子患上口吃。
簡言之,家長無法自制的焦慮將壓力傳遞給了孩子,導致結果事與愿違。因為那是完全無視孩子的主體性,不斷打斷其自主性,必然會阻礙孩子的成長。在遭遇挫敗時,這些家長也就愈發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不存在一個能滿足其全能自戀訴求的完美孩子。
圍棋本就是高度競爭性的游戲,壓力之大,非同一般,有位朋友以過來人的感慨說:
我小時候也學過圍棋,幸好智力水平很早就暴露無遺,家長就沒繼續投入。個人感覺圍棋是一種挫敗感比較強的游戲,就是不管你的水平上漲了多少,總有大量的人可以吊打你,自我感覺良好的時間少,挫敗感的時間多;除非喜歡的話,感覺不太適合小孩。
雖然普遍認為圍棋下得好是智商高的標志,但圍棋水平其實和學業好壞并無相關性,也不能加分,但又需要投入大量時間精力,一旦要走這條路,那必須極為優異才能看到投入產出。或許也因此,這會讓那些難以舍棄的家長加碼卷到底。
朱宏鑫雖然九歲就已是業余六段,算得優秀,但在家里仍然經常挨打,最后一盤輸了,據說更是被其父“一腳踹飛”。盡管其父也不否認確實家暴孩子,但看來只認為這是必要的“管教”。據“正面連接”那篇的說法,無數人見證過他打孩子,卻好像沒人當回事:
在杭州棋院,我們遇到的很多陪讀家長們都默認,有時候小孩不聽話,打罵是必要的。他們不認可打孩子與家暴的直接關聯,要看程度、要看原因、要看具體怎么打。
一位圍棋裁判觀察發現,“棋圈的多數家長并未反思打罵孩子的教育方式,也從未真心認識到這樣做會給孩子造成的傷害。他覺得家長們‘是從潛意識里把頭埋進了沙子里’。”
在悲劇發生后,輿論第一反應都認為孩子是不堪承受虐待而自殺,但在他家里的態度卻是:承認有家暴,但不承認家暴和孩子的死有關,認為那只是“小孩頑皮好動”所致的一次“意外”。
確實,孩子沒留下遺書、遺言,幾乎沒有辦法推斷他是因何而死、是否自殺。然而問題在于:一個真正愛孩子的家長,在遭受這樣的變故時,幾乎難免會在第一時間陷入深深的自責,懷疑是否是因為自己太過嚴酷才把孩子逼上絕路,而不是急于開脫自己的責任。
我有個中學同學,她的哥哥曾是家里最大的叛逆,青春期經常和強勢的母親對抗,大學畢業后郁郁不得志,母子沖突更為劇烈,有一天,他出門晨跑,再也沒回來,事后有人說看到有一個白色的身影跳江了,無論是不是他,他自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因為知道這是她家里的傷心事,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特地留意不去觸碰這個話題。倒是她母親主動坦然地談起,起初我以為這是坦然放下的表現,但我很快就愕然發現,這位母親只是談到兒子當年的挫敗,但不覺得這和自己的行為有何因果關系,既不用承擔什么責任,當然也談不上愧疚。這是不幸的事,她也難過,但也僅此而已,在她看來,那都是“命”。
這讓我一陣錯愕,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回家的路上我細想了下,才回味過來:我原本以為,她回想起來會痛苦自責,而我作為客人應當寬慰她“那也不全是你的責任”,但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即便是這么大的打擊,看來對她仍然毫無觸動,她完全沒覺得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才導致了這一悲劇。而這,可能正是她兒子當初為何如此無法忍受她的根本原因。
這樣的孩子最為可憐。因為無論他們如何努力,只要不夠完美,就無法得到家長的愛——甚至他們的死也換不來,因為死意味著失敗。斯大林的兒子一直無法獲得他那位嚴苛父親的認可,抑郁之下,自殺未遂,但他等來的不是父親的關愛,而是嘲諷:“他連槍法都不準。”
更令人心寒的還有。在朱宏鑫墜亡后,泉州老家的房間里已經看不到他生活過的痕跡,原有的物件全都在孩子靈前燒掉了,包括他滿滿一箱子書。孩子的叔叔一度猶豫要不要燒書,“不在的時候就讓他放寬了去玩”,但其父朱松林堅持燒掉了,理由是“他就愛看書”。
在我看來,這正可見他從未真正愛過孩子:在孩子活著的時候,驅使孩子來滿足自己的愿望;在孩子死后,則清除孩子留下的痕跡,不愿意留下什么能讓自己想起孩子的遺物,更拒絕反思悲劇是自己造成的,以此換得自己內心好受些,也維護住“我仍是個好家長”的自戀形象。說到底,他其實只在乎自己。
看到這結局,我一位朋友冷嘲:“這哥們沒有始終如一,如果他認為他的天才兒子必須得靠他的強力干預才能成才,那必然的結論是,得把他自己燒了,‘他就得我管’——您得下去接著管啊!”
話是刻薄了點,但我第一次覺得,對有些人,確實就得刻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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