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航海實習生到掌舵船長，需要多久？

如果兢兢業業，不落下每次晉級，一共要用10年。對一個業務精湛的男性來說，這并非易事。對女性而言，受制于體力差異和傳統禁忌，達成這個目標的過程則更為艱難。

在我國海事系統，目前規模最大、裝備最先進的綜合執法船，叫作“海巡01”輪。她的船長是90后姑娘詹春珮。上南海、下東海、越過赤道，經歷過馬航MH370搜救、“桑吉”輪燃爆應急處置……從暈船的實習生成長為中國第一位遠洋公務船女船長，詹春珮正好用了10年。

每每提到這個“第一”，她總強調，這是多方因素共同促成的結果——既有國家發展海洋強國的戰略，也有國際組織鼓勵女性航海的政策。“我能做到的，很多女孩子也可以，不是我也會是另外的人。但如果我這個‘第一’能鼓舞更多女性來到船上，我會覺得很有價值。”

“不試試，怎么知道行不行？”

5月初，“土臺風”裹挾著強風暴雨抵達上海的那個下午，我們在“海巡01”輪上見到了詹春珮。當時碼頭風力已經達到八級，海浪不斷拍打著堤岸。站在5000噸級的“海巡01”輪上，也能感受到船身的輕微起伏。

“是不是覺得暈？越高的地方眩暈感越強烈，到樓下坐一會兒吧。”參觀完頂樓的指揮駕駛艙，詹春珮帶記者在會議室坐下。她笑稱，暈船就像打怪升級一樣，自己剛上船時也是“菜鳥”，一天要吐十來次，后來，在八級以下的風浪中，她都能“該吃吃、該睡睡”。

坐在詹春珮身邊的姜龍插話，“她可不是菜鳥，膽子大著呢！”作為東海海巡執法總隊副總隊長，“海巡01”輪的首位船長，姜龍也是詹春珮的師傅，見證了她一路的成長。

在“海巡01”輪上的詹春珮（右一）

2013年，詹春珮從上海海事大學航海技術專業畢業，進入上海海事局。“他們來參觀‘海巡01’時，我問有沒有人想去救生艇上感受一下，近百位學員里只有她一個人舉手，下到救助艇上跟著船員訓練了一回。”姜龍說，當時大家都一下子記住了詹春珮。

“不試試，怎么知道行不行？”是詹春珮的口頭禪，帶著這份敢闖敢拼的勁頭，“海巡01”輪2014年馬航搜救需要人員補充時，她就報名上船，成了“海巡01”輪自主培養的第一位海事駕駛員，也是第一位女船員。

長江口航道是大型船舶進江出海的要道，每年有約26萬艘次船舶途經這里，平均每天700多艘次。每個月“海巡01”輪至少在此巡航2至3次，每次5至7天，有緊急搜尋任務時，常常不知歸期。

“剛上船時我經常做噩夢，做夢都在開船，想著如何避讓船只。”詹春珮說，航道繁忙，到處都有漁網，稍有不慎就會出意外，許多漁船為了省錢，到了晚上11點就會熄燈，看也看不見，需要十分的細心和百倍的經驗才能避開。

2014年3月8日，馬航MH370客機失聯，“海巡01”輪作為中方指揮船，遠赴南印度洋開展搜尋。船長姜龍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但也沒想到一去就是216天。“任務艱巨，人手短缺，我們中途緊急招募了第二批補充人員。”姜龍說，當時還是見習三副的詹春珮主動報名，和其他隊員一起從澳大利亞上船，加入了搜尋團隊。

“我們幾乎每天都是抱著希望出發，然后失望而歸，第二天重整旗鼓，繼續搜尋。”詹春珮說，那是她第一次體會到，人在面對茫茫大海時有多么無可奈何。“那段日子，除了做好本職工作，我們也發現了船上關于衛星通訊、搜索效率等問題，并在后續作了改進。”

“整船人的性命都交付給她了”

“一絲希望，百倍努力”總被海事搜救人掛在嘴邊，也是詹春珮的座右銘。2015年年底，漁船“蘇贛漁運02886”在長江口外140海里處翻沉，船上9人下落不明。詹春珮作為三副在駕駛臺操控船舶，并協助船長開展現場指揮。船體大多是鋼鐵，用生命探測儀效能有限，他們在寒風中一遍遍搜尋，卻沒找到任何生命跡象。

即將撤出之際，大家還是放心不下，水手長決定用繩子綁住自己，冒險再跳上難船底部排查。反復敲擊船底后，終于聽到了幸存者的回應。“船長立即請示搜救中心，協調了專業潛水員去營救。”詹春珮說，一旦有人進入密閉船體，船的浮力改變，隨時都可能沉沒，但在大家的協作下，終于從翻扣36小時的漁船中救出了幸存漁民。

幸存者救出后不久，漁船便沉沒了。在駕駛臺一站就是一天的詹春珮終于松了口氣，“從死神手中‘搶人’很不容易，但我們每多做一次努力，對遇險者而言就多一線生機”。

詹春珮參與救援

說起2018年“桑吉”輪在東海發生碰撞后起火的情形，東海海巡執法總隊巡航管理科副科長王富超仍記憶猶新，“海面上火光沖天，空氣中都是凝析油燃燒后的有毒濃煙”。當時他25歲，第一次參與大型應急救援處置，就被師姐詹春珮的沉著冷靜感染到了。

“難船燃燒了8天8夜，就像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核彈，我們離它最近不到100米。如果船開得不穩，風浪和海流就會把我們卷過去，可以說，整船人的性命都交付在她手里。”王富超說，當時詹春珮擔任二副，平穩完成了在大風浪中調頭的操縱，保證了救援的順利進行。

記者問詹春珮，這是怎么做到的？她脫口而出，“練的”，并解釋，開船除了要對船舶性能有足夠了解，還要靠手感熟練，并把握好時機。

事發時，詹春珮正在休假，她在深夜接到指令，緊急回船出航。“凝析油在海上運輸過程中泄漏燃爆屬于首次，應急處置沒有先例可循，所以整個航運界都在持續關注。”詹春珮說，“海巡01”輪是現場指揮船，不僅要救人、控制火勢，還要監測溢油。“既要保障船舶自身安全，又要協調32個水面和空中救助力量，這對我們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8月31日，任務宣告結束，在整個處置過程中，“海巡01”輪在現場堅守了117天，最終，“桑吉”輪燃爆事故被穩妥處置，打破了國外專家關于東海要發生大規模海洋生態災難的預言。“其實除了這類緊急情況，我們在水上面對的交通狀況大多和岸上類似，比如超速、超載、跨海區航行等等。”詹春珮說，“可以這么理解，110、120、119的事兒，我們在海上多少都干一點。”

“我能做到的，很多女孩子也可以”

從第一次操縱船舶轉向時的小心翼翼，到做新手時犯下高速時打滿舵的錯誤，再到值零點到四點班頭時的日夜顛倒……10年間，對詹春珮來說，除了船舶駕駛本身，最難的還是“做選擇”——關于“上船”還是“上岸”的選擇。

“從見習三副到三副、二副、大副，再到船長，達到相應的航海資歷才有資格晉升，大副和船長的晉升還要參加培訓、考試和評估。”姜龍解釋，船上來來往往，隨時有人因為各種理由“上岸”，能堅持10年的人并不多，而詹春珮的職業信念一直很堅定，“我們有時說多了‘女’船員，她會不開心，強調船員就是船員，前面不要加個女字”。

詹春珮登臺講述自己的成長經歷

讀書時，他們全班36人，只有4個女生，工作后，船上只有她一個女船員。詹春珮聽過很多不同聲音，有人質疑女性是否能在危急時刻果斷決策，也有人好奇生理期如何應對海上勤務。“限制女性的不是航海本身，而是觀念。”工作時間越長，她越確信這一點，“隨著航海技術的發展，女船員不僅能適應更多崗位，更有其獨特優勢。現在不管是公務船還是商船、大型郵輪，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船舶在培養女性船員了。”

“輪船操縱不會因為你是女生，標準就降低一點點。我們說她是榜樣而不是天才，正因為她只是一個學航海專業的普通女生。有了一個詹春珮，讓更多女性看見并相信從事航海事業的可能性，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姜龍說，現在“海巡01”輪上已經有了邢蕊、張春燕等多位女性。

詹春珮說，姜龍也給她做出了很好的榜樣。“他在做好船長的本職工作外，也非常知人善用。做船長，不只是要開好船，更要帶好一個隊伍。”詹春珮說，現在也有了自己帶教新學員的方法，在布置工作和學習任務前，會先觀察每個人的性格、想法和特長，再去和他們講清楚具體工作的要求、步驟和流程，并在過程中聽取他們的意見。

詹春珮已累計在船工作達254天，航程9526海里

在團隊合作中，她也不斷發現，只要各展所長，每個人都能很出色。“海巡01”輪也在一次次救援和巡航任務中，不斷推動著海上搜救工作的發展與進步——為了讓海上救援更高效，與多家醫院合作，推動海上突發事件醫療救援走向“融合滲透”；為了讓海上船舶航行更安全，探索提高巡航救助效能的舉措，協同攻關對海洋牧場、海上風電等新業態海事監管的新課題；為了助力海洋更清潔，研究船舶節能減排的技術創新，加大對海上非法排放污染物的監管手段創新……

從去年2月1日擔任船長以來，詹春珮帶領團隊航跡遍布東海海域，完成了多次專項巡航任務，累計在船工作達254天，航程9526海里。她說：“每個人在船上都要提醒自己，我不是一個人，因為一個人可以走得更快，一群人才能走得更遠。”

作者：解放日報 劉雪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