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做人最難的事是對付自己
題記:“自謙”與“自尊”是一組矛盾的詞語,這種矛盾源于人們對于人生理想思考的高度、廣度和深度不同。標準越低,就越容易滿足;標準越高,就越有自知之明。這提示我們要學會把握面對外物的尺度,而這就基于我們對于自我的認知。朱光潛先生認為謙虛與自尊心并不相反,而是息息相通的。真正有自尊心者才能謙虛,也才能發奮為雄。
說來說去,做人只有兩樁難事,一是如何對付他人,一是如何對付自己。這歸根還只是一件事,最難的事還是對付自己,因為知道如何對付自己,也就知道如何對付他人,處世還是立身的一端。
自己不易對付,因為對付自己的道理有一個模棱性,從一方面看,一個人不可無自尊心,不可無我,不可無人格。從另一方面看,他不可有妄自尊大心,不可執我,不可任私心成見支配。總之,他自視不宜太小,卻又不宜太大,難處就在調劑安排,恰到好處。
自己不易對付,因為不容易認識,正如有力不能自舉,有目不能自視。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們對于自己是天生成的當局者而不是旁觀者,我們自囿于“我”的小圈子,不能跳開“我”來看世界,來看“我”,沒有透視所必需的距離,不能取正確觀照所必需的冷靜的客觀態度,也就生成地要執迷,認不清自己,只任私心、成見、虛榮、幻覺種種勢力支配,把自己的真實面目弄得完全顛倒錯亂。
我們像蠶一樣,作繭自縛,而這繭就是自己對于自己所錯認出來的幻象。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實在不多見。“知人則哲”,自知或許是哲以上的事。
“知道你自己”一句古訓所以被稱為希臘人最高智慧的結晶。
“知道你自己”,談何容易!在日常自我估計中,道理總是自己的對,文章總是自己的好,品格也總是自己的高,小的優點放得特別大,大的弱點縮得特別小。人常“阿其所好”,而所好者就莫過于自己。自視高,旁人如果看得沒有那么高,我們的自尊心就遭受了大打擊,心中就結下深仇大恨。這種毛病在旁人,我們就馬上看出,在自己,我們就熟視無睹。
希臘神話中有一個故事。一位美少年納西司(Narcissus)自己羨慕自己的美,常伏在井欄上俯看水里自己的影子,愈看愈愛,就跳下去擁抱那影子,因此落到井里淹死了。我們都有幾分“納西司病”,常因愛看自己的影子墜入深井而不自知。
照鏡子本來是好事,我們對于不自知的人常加勸告:“你去照照鏡子看!”可是這種忠告是不聰明的,他看來看去還是他自己的影子,像納西司一樣,他愈看愈自鳴得意,他的真正面目對于他自己也就愈模糊。他的最好的鏡子是世界是和他同類的人。他認清了世界,認清了人性,自然也就會認清自己,自知之明需要很深厚的學識經驗。
孔子也仿佛有這種認識。他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他告訴門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所謂“不知之知”正是認識自己所看到的小天地之外還有無邊世界。
這種認識就是真正的謙虛。謙虛并非故意自貶身價,做客套應酬,像虛偽者所常表現的假面孔;它是起于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所已知的比起世間所可知的非常渺小,未知世界隨著已知世界擴大,愈前走發現天邊愈遠。他發現宇宙的無邊無底,對之不能不起崇高雄偉之感,反觀自己渺小,就不能不起謙虛之感。
謙虛必起于自我渺小的意識,謙虛者的心目中必有一種為自己所不知不能的高不可攀的東西,老是要抬著頭去望它。這東西可以是全體宇宙,可以是圣賢豪杰,也可以是一個崇高的理想。一個人必須見地高遠,“知道天高地厚”才能真正地謙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就老是覺得自己偉大,海若未曾望洋,就以為“天下之美盡在己”。謙虛有它消極方面,就是自我渺小的意識;也有它積極方面,就是高遠的瞻矚與恢闊的胸襟。
謙虛是一種處世哲學。“人道惡盈而喜謙”,人本來沒有可盈的時候,自以為盈,就無法再有所容納,有所進益。謙虛是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強。一切自然節奏都是一起一伏。引弓欲張先弛,升高欲跳先蹲,謙虛是進取向上的準備。
意識到人性的尊嚴而自尊,意識到自我的渺小而自謙,自尊與自謙合一,于是法天行健,自強不息,這就是《易經》所說的“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
(選自朱光潛《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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