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警官命令松本英雄等六人,從路邊的田地中包抄合圍,用手槍逼迫著,將他們逮捕。
趙一曼女士淡淡地笑了。
哈爾濱市的偽市立醫院,如今仍是醫院。不過,的確是有些破舊了,在太平歲月,看上去卻像一家戰時醫院。我并不經常去那里,偶爾去那里,誠實地說,是為了巴結在那里住院的領導,目的是在心理上獲得一種安全感。——有時候,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不安全感。有時候,則是出于情義,去探望在那里治病的好朋友。小人物的生活,大抵是如此的吧。
后來,得知趙一曼女士在日偽統治時期曾在這里住過院,我便翻閱了有關她的一些資料。
趙一曼女士住的這家醫院,是一座歐式建筑(可能是巴洛克式吧)。她住在一病區。
哈爾濱這座優雅的城市里,歐式建筑是很多的,幾乎隨處可見。在冬季,這座別致的城市經常下著很美麗的大雪,紛紛揚揚,漫天飄舞,蔚為壯觀。你會看到白色的雪在這座城市里無處不在。
在落雪的日子里,聽一聽巴赫的《意大利協奏曲》,或者莫扎特的《第九鋼琴協奏曲》,是這座城市普通市民的一種很好的享受。三四十年代的哈爾濱,僑居著許多外國人。據統計,這里的僑民多達三十多個國家十幾萬人。
這些眾多國家的僑居者,在這座城市里充當著各種角色,商人、西餐館的老板或女招待、面包師、建筑師、小提琴師、馬車夫、出租車司機、娼妓、神父或者嬤嬤,還有在街頭拉著手風琴討錢的乞丐。也有日本僑民。這些日僑,還不能等同于日本關東軍及隨軍家屬。前者是客人,后者是侵略者,并對這座優雅的城市,實施了長達14年之久的統治。
這座城市,還有許許多多的教堂。曾有人稱哈爾濱是“教堂之城”。離監禁趙一曼女士的醫院最近的教堂,一共有三座,一座是20世紀初德國人建造的基督教路德會教堂,屬于典型的12世紀哥特式建筑。另一座是中世紀拜占廷式建筑“東正教圣母教堂”。再一座教堂,如今已經不在了,就是世界聞名的圣尼古拉東正大教堂。躺在病床上的趙一曼女士能夠清晰地聽到從這三座教堂的鐘樓上傳來的大大小小的鐘聲。在三四十年代寂靜的城市里,那是何等有韻味兒的鐘聲啊。
我無法猜測趙一曼女士聽到這些鐘聲時有怎樣的感想,但我能肯定一點,就是英雄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對歐洲文化及建筑藝術有著很高的鑒賞水平。
她又是一個女人,僅僅三十多歲,這鐘聲也會令她流淚的吧——
趙一曼女士,是一個略顯清瘦且成熟的中國女性。在她身上彌漫著脫俗的文人氣質和職業軍人的冷峻。在任何地方見到她,你都能很快在眾多的人當中看出她別于他人的風度。也正是由于這一點,大野泰治認定自己捕獲了東北抗日聯軍的一個重要人物。
在趙一曼女士率領抗聯活動的小興安嶺的崇山峻嶺之中,在珠河縣附近,也能夠聽到來自坡鎮(一面坡)那座教堂的鐘聲。那兒的鐘聲,響在冬夜里,會傳得很遠很遠,山壁還會有幽遠的回聲。鐘聲里,抗聯的兵士正在森林里烤火,烤野味兒吃,或者唱著楊靖宇將軍譜寫的歌曲“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戰士們喲”,這些都能給躺在病床上的趙一曼女士留下清晰的回憶。
在醫院里,趙一曼女士單獨一個病房,由南崗警察署派來的警察晝夜24小時輪流看守。
病房很干凈,擋著乳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小柜上有一個玻璃花瓶,里面插著丁香花。當時正好是6月。6月里的哈爾濱,全城都彌漫著丁香花味兒。聽說,丁香花現在已成為這座城市的“市花”了。趙一曼女士是1935年初的大雪天進入醫院的,到丁香花開,已經是半年多了。
趙一曼女士當然也喜歡丁香花,這座城市的市民是把丁香花作為友誼和愛的信使,插入千家萬戶的花瓶中的。
這束丁香花,是女護士韓勇義擺放在那里的。
趙一曼女士平平地躺在病床上。她是在山區中了日軍討伐隊的子彈后,被抓獲的。遠間警佐用馬車把趙一曼女士拉到珠河縣公署門前,命令屬下把她抬到縣公署的正廳,交給了他的上司大野泰治。
當時,趙一曼女士流了很多血。
在場的日本人都感到這個女人的生命岌岌可危。
珠河一帶,有雄奇且秀麗的景觀和強悍的歷史。我在1991年寫的一篇小說《胡天胡地風騷》里,介紹過一個叫孫羽林的人在珠河升了縣長的時候寫的一副對聯:
載酒賦詩溯白山王氣黑水霸圖勝跡蔚成新棟宇
先憂后樂看四境桑麻萬家燈火放懷奚止快登臨
此“白山黑水”之說,沒有得到更多人的注意,一直是把“白山黑水”作為淺吟低唱之辭使用。可惜了。
從“四境桑麻”中我現在似乎能理解,三四十年代流亡在關內的東北學生,為什么流著淚,唱那支《松花江上》的歌,我相信,歌詞中那句“同胞啊,爹娘啊,哪年哪月,才能收回我家鄉——”是發自他們肺腑的吶喊。
前面我說過,大野泰治從趙一曼女士很高的文化修養和激昂的抗日態度上推斷,他們抓到了抗日聯軍中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野泰治深感自己的幸運。
在審訊趙一曼女士的時候(“主要是問一些要點”——大野泰治語),他不斷地用鞭子把兒捅她手腕上的槍傷傷口,是一點一點地往里擰,并用皮鞋踢她的腹部、乳房和臉。一共搞了兩個小時左右。大野泰治沒有獲得有價值的回答。
他恨這個女人,他覺得很沒面子,傷了作為一個日本軍人的自尊。
大野泰治在向上司呈送的審訊報告上寫道:
趙一曼是中國共產黨珠河縣委會委員,在黨的工作上有與趙尚志同等的權力。她是北滿共產黨的重要干部,通過對此人的嚴厲審訊,有可能澄清中共與蘇聯的關系。
這里,大野泰治巧妙地暗示,他所以沒有審出什么東西,是為了把功勞留給上司,上司只要酷刑審問就行了。
大野泰治不僅是一個軍人,也是一個工于心計的政客。
大野泰治的報告書,成了決定趙一曼女士死刑的根據。
大野泰治非常興奮,在他的辦公室里痛快地舞了一陣軍刀。
趙一曼女士是1935年11月下旬被捕的。然后,從珠河縣轉到哈爾濱濱江省公署警務廳看押。濱江省警務廳司法科對趙一曼女士進行了嚴刑拷問和人格污辱。于1936年初,以假名“王氏”將她送到哈爾濱市立醫院監禁治療。司法主任千葉警官是看守負責人,他的任務是要通過這個重要的“女思想犯”,了解哈東地區革命軍外圍團體的全貌,并獲取思想對策上的重要參考資料。
《濱江省警務廳關于趙一曼的情況報告》,及南崗警察署司法警士松本英雄,哈市警察局特務科翻譯周質彬等人,都曾扼要地介紹了趙一曼女士從市立醫院逃走和被害的情況。
趙一曼女士是在6月28日逃走的。白天,這座城市下了一場暴雨。這是一場極為壯觀的大暴雨,電閃雷鳴,聲勢十分凌厲。這場大暴雨把全城所有的建筑,包括市立醫院和丁香樹,都沖刷得干干凈凈。在每年的八月份,大雨經常光顧這座北方城市,使得這里的空氣十分清新濕潤。
這天夜里,看守警士董憲勛在他的叔父董廣政的協助下,將趙一曼女士抬出醫院的后門。后門外,是松花江的大堤,站在這里,可以俯瞰道里和道外兩區的萬家燈火。
出了醫院的后門,一輛早已雇好的出租車已等在那里。開車的是個白俄。幾個人上了車,車立刻就開走了。白俄一邊開車,一邊叼著煙卷哼著俄國歌曲。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什么,他只是為了錢。
夜風很涼,很濕潤,馬路上仍有殘雨,車輪駛過去,便濺起了很高的水簾。一車人都沉默著,聽白俄司機唱。
在三四十年代的哈爾濱,到處都可以聽到洋人的歌唱。
出租車開到文廟屠宰場的后面,停了下來,客人下了車,白俄司機就把車開走了。
女護士韓勇義早就等候在那里,雇好了一副轎子,扶著趙一曼女士上了轎,然后,一伙人立刻向賓縣方向逃去。
趙一曼女士住院期間,發現年輕的警士董憲勛似乎可以爭取。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分析,她覺得有把握試一試。
趙一曼女士躺在病床上,和藹地問董警士:“董先生,您一個月的薪俸是多少?”
董警士顯得有些忸怩,他說:“十多塊錢吧……”
趙一曼女士遺憾地笑了,頗有感慨,說:“真沒有想到,董先生的薪俸會這樣少,而且少得如此可憐。”
董警士更加忸怩了。
趙一曼女士端莊地說:“七尺男兒,為著區區十幾塊錢,甘為日本人役使,不是太愚蠢了嗎?”
董警士無法再正視這位成熟女性的眼睛了,只是哆哆嗦嗦給自己點了一顆煙。
以后,趙一曼女士經常對董警士聊山區抗聯的戰斗和生活,聊小興安嶺的風光,五花山,飛鳥走獸。
趙一曼女士是一個善于表達,又善于捉摸對方心理的女人。與她接觸過的人都十分信賴她。
趙一曼女士用通俗的、饒有趣味的小說體裁記述日軍侵略東北的罪行,寫在藥紙上。董警士對這些紙片很有興趣,對共產黨如此活潑的文體十分著迷。
他以為這是趙一曼女士記述的一些資料,并不知道是專門寫給他看的。
看了這些記述,董警士非常向往“山區生活”。他愿意救趙一曼女士出去,和她一道上山。
趙一曼女士對董警士的爭取,共用二十天時間。
我非常佩服這位共產黨的干部。
有人稱共產黨是“洪水猛獸”,是不是也包括著對該黨的“工作能力”的恐懼呢?……
對女護士韓勇義,趙一曼女士采取的則是“女人對女人”的攻心術。
半年多的相處,使韓護士對趙一曼女士十分信賴。她對趙女士講述了自己幼年喪母、戀愛的不幸、工作受欺負(她沒有工薪,只是個見習護士),等等。
女人是有一種傾吐欲的。尤其是家庭不幸,戀愛受挫的女性。
趙一曼女士坦率地向她講述自己和其他女戰士在抗日隊伍中的生活,有趣的、歡樂的生活。她的語調是深情的、回憶式的、甜蜜的。
韓護士真誠地問趙一曼女士:“如果中國實現了共產主義,我應當是什么樣的地位呢?”
趙一曼女士說:“年輕人,你到了山區,一切都能明白了。”
趙一曼女士說:“要實現這個主義,就要到山區去。一切的疑問,到了趙尚志那里都能明白。”
韓護士賣掉了自己的兩個戒指,兩件大衣和其他衣服,共得六十元,準備作為逃跑時的費用。
趙一曼女士是一個細致,也很謹慎的女人。雖然她成功地與董警士和韓護士建立了極其秘密,也極其危險的關系,但只是到有了絕對把握之后,趙一曼女士才正式把兩個人相互介紹給對方。
當時,他們都很激動,很興奮,都有一種崇高感。
南崗警察署在趙一曼女士逃走后,很快從那個白俄司機處發現了線索,后來又從太古街的轎鋪主人那里得知,趙女士是由他們抬到荒山嘴子附近去的。
松本英雄和千葉警官等幾個人,馬上乘車去追。
途中,必由之路上的阿什河橋被暴雨沖垮了。幾個人只好到附近的村莊征到幾匹馬,騎馬追。
追到阿什河以東二十多公里的地方,發現了坐在馬車上的趙一曼女士、護士韓勇義、警士董憲勛及他的叔父董廣政。
千葉警官命令松本英雄等六人,從路邊的田地中包抄合圍,用手槍逼迫著,將他們逮捕。
趙一曼女士淡淡地笑了。
趙一曼女士是在珠河縣被日本憲兵槍斃的。
那個地方我去過,有一座趙一曼女士的紀念碑。紀念碑驚人的粗糙,并且十分簡陋。但那兒的環境卻十分幽靜,周圍種植著一些松樹。
我去的時候,那里清靜得幾乎無人。旁邊有一年邁老人看著我。
我看了看他,笑了笑。
他指著石碑說,趙一曼?
我說,對,趙一曼。
趙一曼被日軍槍殺前,曾寫了兩份內容不盡相同的遺書:
寧兒:
母親對于你沒有能盡到教育的責任,實在是遺憾的事情。
母親因為堅決地做了反滿抗日的斗爭,今天已經到了犧牲的前夕了。
母親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希望你,寧兒啊!趕快成人,來安慰你地下的母親!我最親愛的孩子啊!母親不用千言萬語來教育你,就用實行來教育你。
在你長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記你的母親是為國而犧牲的!
1936年8月2日
親愛的我的可憐的孩子:
母親到東北來找職業,今天這樣不幸的最后,誰又能知道呢?
母親的死不足惜,可憐的是我的孩子,沒有能給我擔任教養的人。母親死后,我的孩子要替代母親繼續斗爭,自己壯大成人,來安慰九泉之下的母親!你的父親到東北來死在東北,母親也步著他的后塵。我的孩子,親愛的可憐的我的孩子啊!
母親也沒有可說的話了。我的孩子自己好好學習,就是母親最后的一線希望。
1936年8月2日
在臨死前的你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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