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百年潮》1998年5期
作者:梁之彥
1903年2月至10月,梁啟超應美洲保皇會之邀,逛了一趟美國。這一逛不打緊,梁啟超的思想發生了大變化。
戊戌維新之前,梁啟超就暗中向往共和;維新運動失敗后,梁啟超流亡海外,向往共和之情更常常溢于言表。但是,他一到美國這個他不久前歌頌過的“世界共和政體之祖國”,卻大大失望了。
在美國,梁啟超見到了城市的壯麗,工農業的繁盛,見到了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出現的“怪物”——托辣斯,見到了美國的“平民政治”、“地方自治”,見到了美國的社會主義運動。但是,他也見到了紐約的貧民窟,見到了美國的“黨派之私”和“選舉之弊”,還見到了華僑社會的種種缺點。于是,他得出結論:共和不適用于中國。在《新大陸游記》中,他寫道:“自由云,立憲云,共和云,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適何!”他甚至說:“今日中國國民,只可以受專制,不可以享共和。”
早在1899年,梁啟超就介紹過德國政治學家伯倫知理的學說。從美國回到日本不久,梁啟超又讀到了德國人波倫哈克的《國家論》。這兩位洋人,都攻擊共和制度,梁啟超覺得找到了理論根據,于是決定與共和制告別。他在《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文中寫道:
吾黨之醉共和、夢共和、歌舞共和、尸祝共和,豈有他哉,為幸福耳,為自由耳。而熟意稽之歷史,乃將不得幸福而得亂亡;征諸理論,乃將不得自由而得專制。然則吾于共和何求哉,何樂哉!
梁啟超的文章一向以“筆鋒常帶感情”著稱,寫著寫著,他不禁哭將起來:
嗚呼痛哉!吾十年來所醉、所夢、所歌舞、所尸祝之共和,竟絕我耶?吾與君別,吾涕滂沱。吾見吾之親友者而或將亦與君別,吾涕滂沱。吾見吾之親友昔為君之親友而遂顛倒失戀不肯與君別者,吾涕滂沱。
梁啟超大概哭得很傷心,所以一連寫了三句“吾涕滂沱”,又寫了一句“吾與汝長別矣”,以示其悲感之深。其后,他忽然覺得有人可能會問,那末中國今后怎么辦,是不是以“君主立憲”為追求對象?于是,他接著寫道:
不然,吾之思想退步不可思議,吾亦不自知其何以銳退如此其疾也。吾自美國來而夢俄羅斯者也。
原來,他與共和、民主告別之后,夢寐以求的對象是俄羅斯——沙皇專制主義的俄羅斯。1906年,他干脆大談“人民程度未及格”、“施政機關未整備”,提倡在中國實行開明專制了。
19世紀末20世紀初,梁啟超一度領導中國的思想界和輿論界,成為許多年輕人的偶像。但是,自從他發表“游美國而夢俄羅斯”的言論以后,他在那個時代年輕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1904年4月,上海附近的一個小鎮上有一位年輕人,在讀了梁啟超上述關于伯倫知理學說的文章后,寫了三首詩寄給他,其一云:
新相知樂敢嫌遲,醉倒共和卻未癡。君涕滂沱分別日,正余情愛最濃時。
這位年輕人,就是后來的南社發起人,自號“江南快劍”的高旭(天梅)。
《楚辭》云:“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高旭的這首詩,前兩句明確表示“共和”是自己的“新相知”,心雖沉醉,卻是理智的清醒選擇;后兩句以調侃的語氣諷刺梁啟超:你涕淚滂沱地和“共和”告別,我卻正在與“共和”熱戀。高旭原來是《新民叢報》的熱心作者和讀者,這以后就明確地和改良派分手了。歷史表明,這一分手是正確的。
在近代中國歷史上,像梁啟超這樣“游美國而夢俄羅斯”,或由于看到了西方民主的弊病,或覺得中國人水平不夠,從共和、民主轉回專制主義的,頗不乏人。他們不了解或忘記了,從總的方面看,作為政治制度,共和、民主是遠勝于專制、獨裁的。歷史的任務,應該是吸收人類一切民主主義文化的優良部分,克服其局限和弊端,同時積極培育條件,創造出更高級更完備的民主,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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