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斑雨蛙棲息在枯葉上。澎湃新聞記者 陳悅 圖
在上海奉賢區頭橋街道的北宋村,拇指大小的蛙趴在葉子上曬太陽,通體青綠,半瞇著眼,只有下巴呼吸鼓動,三五成群,人靠近也沒能驚擾——這是無斑雨蛙。
70公里外的青浦區張馬村,和泥土幾乎融為一色的“大個頭”蛙,從水岸邊的洞口探出半個身子,背部布滿凸起的紋路,一旦覺察異樣便迅速逃離,一躍有一米多遠——這是虎紋蛙。
夏夜的池塘邊、農田旁,蛙鳴依稀可聞,然而少有人注意到蛙聲與蛙聲的區別。過去幾十年間,有些蛙鳴的聲音漸漸小了,直至在野外徹底消失,無斑雨蛙、虎紋蛙這樣的上海原住民就在其中。
根據2013年至2015年開展的上海市第二次陸生野生動物資源調查,上海可見的野生蛙類僅有中華蟾蜍、金線側褶蛙、黑斑側褶蛙、澤陸蛙、飾紋姬蛙、北方狹口蛙這6種。無斑雨蛙和虎紋蛙近一二十年內沒有被發現。
物種的消失,意味著生態鏈的一環缺失,生態系統的平衡被打破。為了讓本土蛙“重返家園”,一群人正在努力,在北宋村建立雨蛙生態農場,在張馬村打造虎紋蛙等野生動物棲息地,為它們重新營造適宜的生境。
5月28日,一批無斑雨蛙被放入大型網箱實驗樣地。澎湃新聞記者 陳悅 圖
喜歡曬太陽的小綠蛙
無斑雨蛙的“高顏值”是公認的。成年個體體長大約在3-4厘米,拇指般嬌小,背部通常呈現出清新的綠色,腹部潔白無瑕,體側和大腿沒有任何斑點,純凈可愛。
無斑雨蛙。澎湃新聞記者 陳悅 圖
不同于大多數蛙類的晝伏夜出,無斑雨蛙喜歡曬太陽,經常成群在高稈農作物上“聚會”,晨昏時間沐浴陽光最為舒適,光線過強時則躲在葉片下“乘涼”。
它們也熱衷探索不同的土地和植被類型,在水稻田里繁殖,長大后在玉米、棉花等高稈作物間覓食,也可在果園、樹林中棲居。冬季則躲進落葉堆或土壤中冬眠,翻耕的菜地、稻田容易讓它們喪命。
無斑雨蛙的發現要追溯到1888年,德國動物學家奧斯卡·博特格在上海首次發現并命名它,這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種在上海被發現和命名的蛙類。
據老一輩的野保工作者回憶,過去每到水稻育秧期,這種綠色小蛙就集中在稻田里繁殖,數量十分龐大,農民將它們捕捉后一盆盆地喂給鴨子吃。
然而,近二三十年,隨著城市化進程加速、棲息地喪失以及農藥濫用,無斑雨蛙的種群數量急劇減少。上一次在上海發現它們自然活動的蹤跡,還是十幾、二十年前在南匯、奉賢和浦東交界處的農田果園。
無斑雨蛙棲息在水稻田邊。澎湃新聞記者 陳悅 圖
根據南京林業大學教授包·阿邁爾(Borzée Ama?l)的研究,無斑雨蛙在整個華東地區的數量都顯著減少。由于缺乏足夠的數據支持,IUCN(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對它的評級是“無危”,而事實上,它的野外種群數量可能早已驟降到幾百只左右的極度瀕危級別。
目前,無斑雨蛙尚未進入我國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但已被列入《上海市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
人工呵護下,重返上海
2023年,包·阿邁爾在安徽發現了無斑雨蛙野生種群,采集蛙卵,孵化蝌蚪,并將部分蝌蚪交由城市荒野工作室飼養。經過2年多的人工飼養,200多只無斑雨蛙順利長大,蝌蚪上岸、蛙類越冬等關鍵環節也已突破。
“飼養無斑雨蛙的最大難點在于缺乏相應的技術資料,此前也沒有人工飼養繁育的記錄,需要從頭摸索。”城市荒野工作室創始人郭陶然表示,從阿邁爾教授手中接過蝌蚪后,給蝌蚪喂什么食物、幼蛙上岸后的成活率等難題都需要一一攻克。由于幼蛙只能捕食較小的昆蟲,團隊專門孵化小蝗蟲、小蟋蟀和果蠅喂食,“一不小心,我們辦公室飛得全是蠅。”
室內養殖的無斑雨蛙蝌蚪。城市荒野工作室 圖
與此同時,團隊花費2年時間、走訪幾十個村子,最終在奉賢頭橋街道找到一片擁有水稻田、菜地和植樹空間的100畝復合型生態農場。
“過去小農戶多,家里種幾畝水稻田,種點菜自己吃,種點竹林做家具,一戶家庭的田地就能滿足無斑雨蛙的全部生存所需。現在土地集約化管理,水稻田幾百畝甚至上千畝交由合作社經營,作物單一,再加上農藥使用,無斑雨蛙沒法完成生活史,很難存活。”郭陶然解釋,這也是它們在上海消失的重要原因。
蛙鳴響起,進入繁殖期
濕熱的夏天來了,蛙類進入求偶繁殖的高峰期。
5月底,24只兩歲左右、雌雄搭配的無斑雨蛙蹦跳著闖入新家園——一個近300平方米的大型網箱實驗樣地,內設9個長方形水塘。部分塘內種植水稻秧苗,部分栽有燈芯草、菖蒲等鄉土植物,還有的什么也沒種,對照研究無斑雨蛙繁殖階段對生境的偏好。
雨蛙生態農場,大型網箱實驗樣地內設置了不同生境。澎湃新聞記者 陳悅 圖
夜幕降臨,雄蛙開始“Gui-Gui-Gui……”地鳴叫,清亮而高頻,吸引著雌蛙抱對產卵。有專人每天早上巡視水塘,如果收集到卵,便轉到實驗室人工飼養。
現有的無斑雨蛙數量很少,郭陶然舍不得讓它們自生自滅,仍選擇人工照顧。他解釋:“一只雌蛙一年能產幾百粒卵,但野外存活率可能不到5%。從卵、蝌蚪到幼蛙階段,天敵眾多,在水里會被水蠆(蜻蜓稚蟲)吃,上岸會被大的蛙類、捕食性昆蟲、鳥類吃,哪怕在網箱里也難逃捕食性昆蟲。”
實驗樣地里,每個水塘都配備了溫濕度監測與收音設備,研究人員通過聲音分析可以確定物種,判斷雨蛙繁殖期間喜好的區域(只有雄蛙在繁殖期發聲求偶)。
野外調查中拍攝的無斑雨蛙求偶鳴叫。城市荒野 圖
水塘間的田埂上,種植了截葉鐵掃帚、臭牡丹、接骨木等灌木,和黃豆、芋頭、玉米等農作物。還有園林植物八角金盤,葉片大而光滑,無斑雨蛙喜歡趴在上面。這些植物將為昆蟲提供生存空間,蝗蟲、蟋蟀、螽斯等昆蟲將被投入網箱自然繁殖。它們又會成為雨蛙的食物。
無斑雨蛙在八角金盤葉片上“聚會”。澎湃新聞記者 陳悅 圖
實驗樣地外還設有5個小型網箱,種了八角金盤和一些蕨類,1歲左右的無斑雨蛙活躍其中,主要依靠人工投喂蟋蟀。在城市荒野浦江郊野公園的基地里,還有100只雨蛙待命,它們都是“后備軍”。
小型網箱,內部模擬雨蛙的自然生境。澎湃新聞記者 陳悅 圖
其他蛙類的鳴聲不時在網箱外圍響起。8畝水稻田,種著野菊、萱草等鄉土植物的生態間隔帶已經就緒。郭陶然介紹,農田不使用化肥農藥,而是施以有機肥,用生物防治手段控制病蟲害,用發酵的稻殼、馬糞、羊糞等改良土壤。生態間隔帶將在稻田翻耕期為昆蟲留出生存空間。未來,無斑雨蛙滿足野放條件后,將進入農田自由生活。
“只有繁殖到足夠多的量,比如2000至3000只的水平,才能進行野放。”郭陶然強調,種群首先要恢復到一定規模,如果野放密度太低,很容易被其他動物“吃光”。
“回歸自然”有多遠?
同樣是蛙類,澤陸蛙、黑斑側褶蛙等數量比以前少,但在野外還是能見到,為什么體積小、食物需求量不高的無斑雨蛙消失了?
“大概率是土地性質的問題。”郭陶然解釋,無斑雨蛙是一種突出的、需要利用不同土地類型去生存的物種,“希望大家認識到,土地管理的變化會導致很多物種的消失。”
雨蛙生態農場雇傭了不少本地農民來打理,生態耕作的理念時常被質疑。“我們說不要用化肥、殺蟲劑,雇傭的農戶說‘你要是這樣,我不干這個活,你肯定種不出來菜’。”在郭陶然看來,以前的農業生產并沒有那么依賴化肥農藥,現在卻“沒有不行”,是因為整個農村的生物多樣性水平在迅速下降。這種下降與集約化土地管理方式、與化肥農藥的過度使用密切相關。
未來,無斑雨蛙是否能真正“回歸自然”?實驗樣地里的生境偏好研究正是為了探索可能性。郭陶然表示,無斑雨蛙如果能在水塘里生存,以后的恢復項目就可以在郊野公園或其他綠地中推廣;如果必須依賴水稻田,恢復工作可能因現代農業管理模式而變得困難。
野生動物棲息地建設和維護需要大量資金支持,郭陶然提到,雨蛙生態農場的運營也面臨壓力,除了相關部門的支持,生態農場目前已開放家庭菜地認領,并計劃推出蛙類夜觀等自然教育課程,以籌集無斑雨蛙研究和保護經費。
郁斐 海報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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