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拿到這本書時,是在一個地攤上淘來的。攤主是個爽快的人,把書囫圇一下全都倒在地上,任人挑選。
在雜亂紛繁的書堆中,這本薄薄的,略帶泛舊的書顯得局促了些,我忍不住拿了起來。打開后,竟然有魯迅先生作序,盡管寥寥數語,那也說明這是本值得一閱的書了。
這是日本漢學家內山完造基于在華二十余年生活觀察寫就的隨筆集,以生活文化為切口,用32篇短文勾勒出舊中國社會的肌理與靈魂,冷靜地觀察中日兩國的差別,完全不同于同時代日本學界對中國“文章文化”的文獻式研究。
1935年以日文版《活中國的姿態》問世,1936年經魯迅校訂并作序引入中國,成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經典文本。
有意思的是,內山完造作為20世紀上半葉長期生活在上海的日本書店老板,他是殖民時代的“在華日僑”,卻因魯迅、郁達夫等中國知識分子的友誼,成為罕有的“日本的中國觀察家”。又因長期居住中國,受到日本國內的警惕,不被日本主流社會認可。
這種尷尬反而讓他得以撕破“帝國視角”,以“顯微鏡式”的觀察解構時代敘事,記錄下戰時中國最真實的市井煙火:黃包車夫的狡黠與尊嚴、茶館里文人“罵日本不罵日本人”的微妙態度、難民在轟炸間隙賣梔子花的頑強……這些細節構成了一部反敘事的民間史。
這些看似瑣碎的場景,卻構成了理解中國的密碼本。他發現中國人對“面子”的執念遠超日本:一場婚宴的排場足以耗盡半生積蓄,葬禮的規模成為衡量孝道的標尺。這種“形式重于實質”的傾向,在魯迅筆下是“吃人的禮教”,在內山眼中則是“集體無意識的劇場”。
書中對“吃教”現象的剖析更具顛覆性。內山完造觀察到,佛教寺廟的香火盛衰與世俗功利緊密相連,信徒們跪拜時默念的往往是“求子”“祛病”的私欲,而非經文中的般若智慧。這種對宗教世俗化的冷靜觀察,打破了“禮儀之邦”的固有想象,揭示出中國民間信仰的實用主義底色。
這些細節既非獵奇化的“東方主義”想象,也非刻板的文化符號堆砌,而是以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嚴謹態度,捕捉到傳統社會自組織的運行邏輯。
但內山并未陷入文化優劣論,他敏銳察覺到兩種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的互補性。他贊賞中國人“在磚縫里種花”的生存韌性,卻批判“虛禮矯飾”的形式主義;他理解幫派文化中“互助共濟”的原始社會主義,卻警惕其演變為利益壟斷的工具。這種“批判性同情”使他的觀察超越了簡單的異文化獵奇,成為真正的文化對話,與魯迅在序言中“中日終將相互理解”的預言形成共振。
書中附錄的蔣百里《日本:一個外國人的研究》,形成了有趣的互文。當內山以“他者”之眼解構中國時,蔣百里正以“逆寫他者”的筆觸剖析日本。這種對照閱讀,恰似在鏡廳中審視兩國關系:看到的不僅是對方的倒影,更是自我認知的裂痕。
在結尾處,內山完造寫道:“中國是一口深井,越往下挖,越能聽見歷史的回響。”在蓬勃向前的今天,這口井依然在等待新的掘井人——不是帶著征服者的鐵鍬,而是懷揣理解之心的聽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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