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冬陽暖暖,碧空中幾朵云靜靜地向西南方流淌。在魯南一個縣城的家屬院里,三哥把臥床多日的老娘抱到了沙發(fā)上,娘高興地對三哥點點頭,眼睛看著在場的哥哥姐姐說,“您都來照顧我,我知您情、報您恩,我很知足了”,說完無力地擺了擺手。下午17時,二哥回頭看到娘低下了頭,臉色煞白,急忙將娘攬在了懷里:“娘走了”。
娘走了,在人間一百零一個春秋的娘走了。
娘出生于白馬河?xùn)|岸邊的一個小村莊,時值民國初期,軍閥混戰(zhàn),匪盜猖獗。本村一姓相的專做“中間人”,引導(dǎo)土匪搶劫本村較寬裕家庭。日本鬼子進(jìn)來后,這些匪徒更是猖獗,四處劫掠。姥爺苦心經(jīng)營了幾十畝地,家里竟先后遭三次劫掠,家道也由小康滑向貧困。那時母親年幼,卻過早地嘗受了人性的丑惡和社會的殘酷,幼小的心靈一次次被痛擊,形成了她對社會的初步認(rèn)知。
時代的火藥硝煙也觸及到了“天庭”,據(jù)說在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的某天,在離姥爺家一里多路的田地里,從天上掉下來一條巨龍。一天,十歲的母親正在家里看著兩歲大的小舅,聽到外面的人吵吵的要去看龍,母親也背起舅舅隨著人流跑去看。后來母親曾多次向我們描述她看到的龍:身子有水桶粗,金灑灑的鱗片,頭上兩個角,驢嘴,大眼睛閉著,好像長了四個爪,趴在莊稼地里一動不動。剛下過雨的地里有少量積水,莊稼被巨龍、被圍觀人群踩倒了一大片。過了兩三天,河對岸村的地主不知從哪里請來了道士為龍禱告做法事,連做了幾天后,從東南方天空飄過來一朵烏云,到了龍的上空下起了雨,這時龍慢慢睜開了眼,頭慢慢地翹了起來,隨著雨云就游走了。最先質(zhì)疑的是大哥,母親讓大哥去問同村的李姓老人,李大爺當(dāng)時也去看過,在高齡李大爺那里,這件奇聞竟得到了證實,還有周圍的一些人也聽過老人講過這個事。對于這件事的真實性,史料上沒有記載,也無從考證,而這民間的口口相傳,無疑給那個暗黑的時代增添了一抹亮色。我們寧愿相信母親見過龍,也許正是這條巨龍,給予一個生性要強(qiáng)的女孩走過艱難、走過苦難、走向成功人生的一點希望和力量。
也許是巨龍的啟發(fā),也許是土匪劫掠的激發(fā),近成年的母親就做了一件借強(qiáng)制暴的事。當(dāng)時老實巴交的姥爺經(jīng)幾次土匪搶劫驚嚇過度,平時總是悶在家里,畏畏縮縮。這讓本村的一個惡棍看著很不順眼,經(jīng)常找事對姥爺進(jìn)行打罵。一次,這個痞子喝了酒后又抓起磚塊、棍棒對姥爺長時間虐打,姥爺被打的渾身是血、不省人事。母親幾次護(hù)著姥爺都被甩開,生性懦弱的大姨只是蹲在一邊哭,村里的人也沒有向前勸阻的,母親便跑去鄰村求助張姓鄉(xiāng)紳。張鄉(xiāng)紳是周圍幾個村最有威望的人,和姥爺家有親戚關(guān)系。張鄉(xiāng)紳聽母親哭訴后非常氣憤,便去召集姥爺村里有名望的幾個人開會,當(dāng)面將那個打人者揍了一頓,并讓其作出不再欺負(fù)姥爺?shù)谋WC。從此后,這個惡人沒有再打罵過姥爺,而姥爺也從此重病臥床,兩年后便帶著驚恐、屈辱和病痛,飲恨離世。
見證了那么多丑惡、苦難和人間悲喜劇的白馬河,像一個有心無力的美麗村姑,只能靜靜地向南流淌。她能做的,也只有用她那如大地母親乳汁般的河水,哺育她兩岸的人們,夏天為他們洗澡凈身,冬天用厚厚的結(jié)冰,承載著人和車馬走過,讓人們少走了不少的彎路。母親19歲那年,正是從冰面上被花轎抬過白馬河,嫁到了對岸的澇溝街村。
澇溝街村位處魯南蘇北兩省三縣交界處,是歷代政府管控較為薄弱之地,是商販走卒、能工巧匠和逃難、躲事者的理想棲身地,人們思想開化,商貿(mào)市集發(fā)達(dá),是舊時魯南、蘇北地區(qū)五大古集鎮(zhèn)之一。
我的張姓家族是本村大族,祖先追溯到明朝都堂張景華,張都堂為躲避嚴(yán)嵩迫害,辭官回了老家澇溝村。都堂大人為治理白馬河水患,向地方官員和商賈富戶募捐集資,對白馬河進(jìn)行了拓寬、清淤治理,卻又被人誣告私挖白馬河,再遭迫害。都堂先人清廉忠良,他的忠良敦厚也傳給了后代子孫。我的父親就很忠厚老實,父親少時讀過私塾,年輕時干農(nóng)活、編柳筐、做木工甚至是拉琴唱戲都是把好手,被鄉(xiāng)里供銷社食品站看中招去學(xué)做糕點,干了許多年,結(jié)婚后又繼續(xù)干了一兩年,把農(nóng)活家務(wù)都留給了母親一人,母親常常累得不行。
那應(yīng)是淮海戰(zhàn)役時期,村里住滿了粟裕的部隊,我家也住進(jìn)了一位女將軍,身邊跟著兩個勤務(wù)員,住在空間不大的南屋,晚上和衣枕槍而睡。當(dāng)時母親懷抱著大哥,經(jīng)常做飯給女將軍吃。在和母親的交往交談中,女將軍看到了母親的剛性和心智,多次勸母親參軍、跟部隊走,母親有所心動,但懷里待哺的大哥,幾畝耕種的田地,讓母親還是打消了念頭,最終女將軍是帶著惋惜走的。如果母親當(dāng)時敢于舍棄、隨軍革命,人生可能會是另一個更高的境界,但是一個母親為了孩子、為了家庭的選擇,永遠(yuǎn)值得尊重。
解放后,還有幾次拉練野訓(xùn)的部隊進(jìn)村駐扎,只是已很少住村民家里,都是自帶軍帳、炊具。戰(zhàn)馬嘶鳴、槍炮亮閃、氣勢威武,給老百姓一種踏實、信心和安全感。每逢有駐軍,全村就像過年一樣熱鬧,村委會、舞獅隊、秧歌隊、劇團(tuán)等組織都要敲鑼打鼓、載歌載舞去慰問,村民也自發(fā)地送開水、雞蛋、地瓜、甜棗等。母親也會把舍不得吃的雞蛋、地瓜干等送給部隊,每次回來都要念叨,“當(dāng)年我要和那個女干部去部隊就好了,都是您大哥把我贅的”。
母親后來還多次講到一個人。那應(yīng)是土改后的一個冬天,天正下著小雪,母親在家里聽到輕輕的敲門聲,去拉開大門,只見一個穿著有點發(fā)舊但很干凈的紅色棉袍、頭后扎著規(guī)整發(fā)髻的膚色白皙的女人,站在那里低著頭,也不說話。母親認(rèn)出了眼前這個女人,就是被人稱作竇善人的當(dāng)?shù)卮蟮刂鞯娜烫D赣H匆忙回到屋里拿點吃的送到女人的手里,女人向母親鞠了一躬,轉(zhuǎn)身慢慢走開了。這個女人后來去了哪里,下落如何,沒有人知道。每說到這里,母親總會長長地嘆口氣。
父親后來戀家,堅辭公社(鄉(xiāng))供銷社的挽留,回家在街里開了一家代銷店。那時是“一大二公”(人民公社規(guī)模大、公有化程度高)時期,食品、生活用品短缺,卻不允許個人搞經(jīng)營。父親的店是唯一批準(zhǔn)的,只能給供銷社搞代銷。店里除油鹽醬醋煙酒糖茶外,還有父親親手做的各種糕點,自家腌制的疙瘩菜、辣椒等醬菜,加上香飄四溢的地瓜干散酒,父親的店便成為村里男人們鐘情的“酒吧”,是他們喝著酒、吹著牛、議論人、談?wù)摗疤煜麓笫隆钡男侣勚行摹.?dāng)他們議論到街坊里的人和事時,母親有時也插言,她對人對事的看法,常常讓在場的男人們稱許,他們包括少言寡語的父親往往會順著母親的話走。
街面上還有傳統(tǒng)的印染坊、茶坊、壓油坊、早粥鋪、理發(fā)店、小診所、澡堂子等作坊店鋪,那時還允許存在。尤其是每逢大集,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澇溝趕大集,交換著生產(chǎn)生活資料。日用品市,鐵貨市,牲畜市,苗木市;說唱鼓書的,玩雜耍的,唱戲的,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男人們趕完集后,蹲在街邊小攤吃著用荷葉包著的豬頭肉,喝著小黑碗里的散酒,享受著可能是他們生命中最大的滿足。五天一輪的集市,讓生活普遍貧苦的人們享受難得的休閑、釋放和愉悅,成為人們普遍的期待。
街區(qū)不僅演繹著市井民情劇,也在不停上演著歷史荒誕劇。文革開始后,各類組織,各色人等,各種標(biāo)語,各個紙做的“反動人物”,紛紛上街。“無產(chǎn)階級專政宣傳隊”的高音喇叭聲還沒完全消失,手舉小紅書的紅小兵隊伍就從街邊巷子里走來,次日,還是這些孩子們又手拿鐮刀鋤頭喊著口號奔赴支農(nóng)前線,之后,又有頭戴報紙做的圓錐筒高帽的“四類分子”被扭著游街示眾。后來武斗開始,作為一個革命派系的據(jù)點澇溝街,遭另一革命派系三次武裝攻打,機(jī)槍、駁殼槍、長矛、短鐵棍等熱冷兵器在街面上晃蕩,仿佛又回到了戰(zhàn)爭年代。此時,澇溝街的空氣中彌漫著的,是躁狂和愚昧、野蠻的氣味。
所有這些的光怪陸離,沒有影響到父親正常開店營業(yè),也沒有阻礙母親時常幫助看店。每當(dāng)有村民來打酒、喝酒,酒壇子的蓋子打開,酒香立馬彌漫全屋,彌漫到母親的嗅覺里,母親就會感到香香的、饞饞的,待父親離開,店里沒有別人時,母親就會偷偷地喝上一點酒。后來,家里的飯桌每要上酒時,母親也會隨著喝點,久而久之,練就了母親對酒的品鑒力,常常會對一些酒的品質(zhì)作出讓我們都自愧不如的評鑒。直到去世前,母親有時飯前還要喝上一小盅酒。
在母親的眼里,人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哪個人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哪個人都不容易”。當(dāng)時街里經(jīng)常來一個叫憨斗的“小偷”,他總是背著大小兩個鼓囊囊的包,大的有五六十斤重,小的也要有十斤左右。據(jù)說他的所有家當(dāng)都在包里,夜里睡覺也背著。母親在店里時,只要憨斗經(jīng)過門前,母親總要招呼他給些吃的,有時還給碗酒喝。憨斗之所以被看作小偷,是因為有時乞不到吃的,只得去攤位上偷食。有一次被逮到了,被人們綁到街邊的樹上用力抽打,哀嚎聲穿透整條街。母親上前勸不開,只能過后給解開繩子,給點吃的喝的后,幫助憨斗背起包,目送著他佝僂著身、步履蹣跚的離去。若干年后,聽說憨斗的包還是被他親兄弟偷偷劃開,并洗劫一空,而憨斗也因此不吃不喝痛哭了好幾天,最后凄慘離世。
母親不只是善良,她還很要強(qiáng)和善言。街坊鄰里間發(fā)生沖突,她有時會去給調(diào)解勸和,往往會收到很好的效果。有時被迫和別的女人吵架甚至打架,她也不示弱,也很少吃過虧。后來我的一個發(fā)小曾在我面前“夸”過她:“澇溝街從南頭到北頭三個kōu老嫲嫲,你家四奶是老大”。kōu,是魯南方言“厲害”的意思,至今不知道是哪個字。母親確實比較厲害,在家里,只要是兒女的言行讓她不滿引她生氣了,接下來便是非打即罵,我們小時候都很怵她。
那時母親不僅在街里有名氣,她在生產(chǎn)隊里干農(nóng)活也是有名的“老四團(tuán)團(tuán)長”。母親干農(nóng)活不僅干得多也干得快,掙得工分也多,因有她自己的方式方法,因此她常常教別人甚至是指揮別人怎么干,別人信她服她,中間在田地里休息時,大家特別是婦女們就會圍在她身邊,聽她講人講事講方法。身邊經(jīng)常圍著人,因她在弟兄妯娌中排行老四,就被人們起了外號叫“老四團(tuán)團(tuán)長”。
那時的農(nóng)村婦女尤其是老 娘 們有的很潑辣很粗俗。農(nóng)活中間休息時,經(jīng)常有幾個老 娘 們發(fā)難,逮住一個婦女使勁扒她的褲子,婦女邊笑著邊拼命抓緊褲子,而幾個娘 們也拼命不扒到露大白腚不罷休。“虐”完了婦女,再去“修理”男人。那時男人們大都穿著大腰褲子,里面沒有內(nèi)褲。這幾個娘 們分工明確,逮著一個男人抱腿的抱腿,解褲帶的解褲帶,捆手的捆手,把男人褲子脫下來后,曬出了男人的下半身,然后將褲子從男人的頭套到了腰部,這叫“褲子倒穿”。這還沒算完,接著勒緊了男人的褲腰,又將褲腿與兩條腿綁在一起,把男人像球一樣在田里翻滾,這叫“滾蛋”,周圍的人都在笑著不停。這時的母親從不參與,只是坐在旁邊看著笑著。
那時的歲月,窮苦中有愉悅,亂象中有規(guī)常,年年歲歲,冬去春來,像這長流不息的白馬河,默默地流淌。
隨著在縣里工作的大哥的孩子在城里上學(xué),年歲已大的母親也到大哥那里幫助照顧孩子。后來我們兄弟姊妹幾個在大哥的幫助下,也都陸續(xù)到了城里工作、讀高中,家里只留下父親看著店、大嫂種著兩畝地。
一個冬天的夜里,住在店里的父親突患中風(fēng),第二天被周圍的人發(fā)現(xiàn),用拖拉機(jī)送到縣醫(yī)院,因拖的時間太長,已過了最佳治療期,留下了后遺癥偏癱失語,在城里住了四年后,病情突然加重,搶救無效,離開了人世,享年六十多歲。父親的痛苦離世,成為我們弟兄幾個永久的負(fù)疚,我們沒有照顧好他,很對不起他老人家。
父親病后不久,家里也讓大嫂把田地委托給家族的人耕種,回到了城里大哥的身邊,過著相夫教子、勤勉持家的生活,直至她六十歲那年因病去世。早些年大嫂和母親性格不合,鬧了幾次仗,后來彼此諒解,和好如一。大嫂生長在農(nóng)村,是典型的勤勞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一輩子只吃兩樣?xùn)|西:煎餅和辣椒,把自己活成了老黃牛、老春蠶,我們兄弟姐妹都很敬重她,很想念她。
母親后來一直住在縣城的一個家屬院,一住就是四十多年。每每看著兒女們一個個走上工作崗位,一個個成家立業(yè),一個個有了自己的子女,后來又有兩個兒子先后被調(diào)到了市里和省里工作,母親就特別高興和欣慰。每天忙完家務(wù)后,便到院子里和其他老姐妹坐著聊天,有時會騎著三輪車到街里轉(zhuǎn)轉(zhuǎn),到兒女家里看看。直到去世前,母親身邊一直有兒女陪著,我們輪流照顧她,沒讓她受到一點委屈。
母親沒有上過學(xué),幾乎一個字不識,但是百年的風(fēng)雨歷程,加持她注意觀察和動腦的習(xí)性,她的眼光和認(rèn)知要高于那個時代的多數(shù)人。
她很早就認(rèn)識到,“就是要飯吃也要供濟(jì)孩子上學(xué)”,上學(xué)是走出農(nóng)村底層的唯一出路。但是家里的農(nóng)活太重,為小店做糕點的活兒太重,沒別的辦法只有讓兩個姐姐輟學(xué),下來幫助忙活,全力支持兄弟四個把學(xué)上好。
她很早就為家庭作出了發(fā)展規(guī)劃:先著力培養(yǎng)大哥上好學(xué)走出去,然后再帶動弟弟妹妹們逐步走出農(nóng)村,走向更高的社會階層。
她常常總結(jié)出一些至理名言來教育鼓勵她的兒女們:“你想將來怎樣將來就會怎樣”“與人相處要抱吃虧的態(tài)度,遇到花錢的時候咱要先掏、多拿”“多個朋友多條路”“不要去惹事,有人找咱的事咱也不怕,想辦法不讓自己吃虧,不能窩囊”“要把目光放得長遠(yuǎn),不能只顧眼前”“男人就該有個漢子樣,要志在四方,要往遠(yuǎn)處走,往高處走”,還有許多許多。母親的這些囑咐,直接影響了子女的一生,至今仍響在我們的耳邊。
如今,母親走了,百年滄桑,百年修行,渙化作白馬河的水和水中映照的白云,悄然流逝。
那天把娘安葬在父親的身邊后,我悲痛得無以釋解,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夢游著,竟不覺中走上了白馬河岸,走到了澇溝街村河岸邊的那個老家。老家的房子幾十年無人住,已破舊不堪。坐在房子前的車?yán)铮罡凶约合駭嗑€的風(fēng)箏,無所皈依,淚水和著車窗上的雨水,不停地流淌。
爹,娘,祈愿您倆在天堂上安好。兒女們會遵照您的意愿,過好余生,過好生命中的每一天。若干年后,我們也都要先后奔您二老而去,那時咱們還是一大家人,永不分離。(作者:張則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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