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在《農民日報》的一個位置上做了小官,勒令我談談農村。我以農村敷衍過幾篇小說,真要大言不慚地談談農村,自以為不夠資格。原因倒也簡單,我不是農民,只是借文化大革命的光,在山區滯留過一些日子。二十多年之后敢來“談談”,我配么?
我不好意思。然而朋友明明不像是會做官的人,卻因我的怠慢而從容地變換了他的臉色。我一分鐘也不敢耽誤了,我談!
不論談什么,先請諸位原諒。我不是農民,但我是農民的孫子,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啊。那么,我能否談談火炕?最先想到這個東西,全因為睡過它,且睡得十分熨貼。
睡床的時候,免不了記起它來,常常回味它的平坦和寬大,還有堅硬。無聊的日子,曾經自問它的來歷,也為它設想過種種變遷,最終是把它看作床的同類和床的寒酸的兄長了。
盡管不值得為此事多費思索,但是我確實在書店里找過研究火炕的書,沒找到。無法解釋這種無聊的興趣是怎么回事。我對床就沒有這種熱情,如果我在書店里偶爾生了研究床的欲望,不用費勁便能找到不下十種家具圖譜。床是一種乏味透頂的東西,而貌似愚蠢的火炕卻奧妙無窮,它不可思議的地方太多了。首先,它為什么那么大呢?它在空間上明明失了分寸,卻為什么亙古不變呢?一步步問下去,火炕和床的區別就比猴子和人的區別都要大了。但是火炕不肯進化,似乎比猴子有著更多的理由。
我的故鄉屬華北,這里的一盤炕大抵要占到屋子的三分之一強。從面積這個角度來看,火炕似乎是人口增殖的產物。一條炕容納祖孫三代,是火炕歷史上的常識。不過,倘若面積如此要緊,朝鮮人和日本人進屋便上炕的做法顯然更地道。難道我們的祖先都是笨蛋,竟然不能為自己太多的孩子找到寬敞的睡眠之處么?
我想這是氣候在作祟了。島國的海洋性氣候使空氣濕潤而少土,以地為炕仍能保持清潔,且多雨而多水,身上與身外均便于洗滌。大陸北方卻相反,祖先一定試過進門脫鞋的法子,結果發現像進了豬圈或牲口棚,于是想方設法將躺身子的角落壘起來了。
火炕是氣候的產物,南方不用它也是一項有力的證明。可是更為寒冷的有俄羅斯,他們的祖先有用火炕取暖的么?似乎沒有。他們有取之不竭的森林,有大量的獸皮,他們靠壁爐燃燒的間接熱度便能獲得冬日睡眠的溫暖。這樣看來,火炕又是能源短缺的產物了。
我們缺木材。我們不能像俄國人那么燒木材。我們還缺棉花,沒有充足的保暖用的被褥。我們祖先想的法子是制造一種直接的熱度,讓它沒有阻礙地溫暖人的皮肉,于是甚至做飯用的灶洞都與炕洞連成了一體,僅憑一堆樹葉的燃燒也能御寒了。假如取暖的能源只有火柴頭那么大的火苗,祖先或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把皮肉一寸一寸地烤上去,哪怕燎出泡來。我堅信這一點,只要想想可敬可愛的火炕就清楚了。火炕給我的最重要的一條暗示便是:如果實在沒的燒了,我們燒自己!依此類推,倘若哪一天沒的吃了,我們吃什么,便是很簡單很確切的事情了。
火炕是逼出來的玩意兒!
自然,睡火炕的人在炕上得了不少好處。炕桌的四條腿比地桌短,盤腿兒直腰地在炕上吃飯,又為家人省卻了凳子或椅子,節約是顯而易見的。干了一天農活的人得益于火炕的大,可以攤開勞頓的四肢享受睡眠的輕松,如果把這個人委屈到單人床上,他肯定不自在。夫妻們不僅得益于火炕的大,還得益于它的堅固。“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作為傳宗接代的一個基地,火炕理應是幸福與快樂的源泉。
與此相比,城市里的雙人床顯得過于狹窄、過于無病呻吟了。每逢寒冬到來的時候,火炕成了農人最后的巢穴,使他們從肉體到精神得到充足的慰藉。城里人有什么呢?他們想在被窩里制造溫暖,只有乞靈于臭皮囊似的暖水袋了。故而火炕暖烘烘熱騰騰昏蒙蒙的滋味是多么美妙多么珍貴呀!
得了許多好處,卻未必都是便宜。火炕之大有別一種解釋,便是“大而無當”。坐上去七、八個人吃飯,簡便是簡便了,地上忙著的卻往往是婦人,且將永遠是婦人。炕上的人甚至不能自己舀碗飯,穿鞋費事便是現成的口實。火炕簡直就是男尊女卑的一個幫兇!火炕為夫妻們提供了寬敞的堅固的活動場所,除了增添快樂還削弱了責任感,人們在無拘無束的時候往往給自己制造麻煩。雖然沒有證據表明火炕更便于精子和卵子的結合,但它確實是導致人口爆炸的導火索的最前端。城市的雙人床也是導火索,但它比較潮濕。火炕則太干燥了,給人一種一點就著、一著便炸的感覺。我們當然沒有必要縮小火炕的面積,有意使它凹凸不平或使它搖搖欲墜也遠非上策。但是我們必須正視無數不受歡迎的胚胎正從無數樸素而歡樂的火炕上浩浩蕩蕩地出發,他們勢必增加我們所依賴的這個世界的痛苦,使大家早晚有一天連火炕也睡不上,統統睡到地球的表皮上去!因此我要說,火炕是計劃生育政策的敵人。一個隱蔽而兇惡的敵人。
火炕在冬天的表現又怎樣呢?它的舒適與冬閑的懶散氣氛勾結,培植了北方農人的惰性。火炕比床造就了更多睡懶覺的人,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希望有能力的機構做個統計,看看每逢冬日上午九點,有多少人戀在炕上,與那獨特的溫暖難舍難分!火炕使勞動力得以歇息,卻又降低了勞動力的敏銳性和進取性,于是火炕似乎是導致經濟活力在無意中流失的一個缺口了。它溺愛般的熱度糾纏了多少想多干活兒、想早干活兒的人,又使多少人成了干脆啥也不想干的人!人們為了幸福才干活兒,既然幸福就在被窩筒里,早早地爬起來還有什么意義呢?
火炕拖累經濟,并且拖累農人的健康。它的熱度往往不易控制,造成與炕外和室外溫度的巨大反差。人們睡眠中貼著炕席烤灼五臟,醒來小解時便格外的涼,如果去室外大解就不亞于跌入冰窟了。流行火炕的區域也流行肺部疾病和氣管疾病,對此火炕難辭其咎。故鄉哮喘病人多,大都歸罪于背簍負重,歸罪于山泉冷水,但是我思來想去,仍舊認定罪魁是炕!
如此看來,火炕是不能要了。然而能源短缺和適度貧窮將長期困擾我們,所以不論火炕有多大毛病,利用它的優點還是值得的。我只幻想對火炕及其使用做諸項改進。
一是避免在炕上吃飯。這不光是為了打破男人的養尊處優,因為不論在地桌上吃飯還是到地窖里吃飯,忙著的大抵仍是女人。盼只盼炕上的老老少少能穿上鞋,多少幫女人做點兒事。而相當重要的一點在于,這能消除很濃的很不利于吃飯的那股子腳味兒。
二是設法使溫度能夠調節,當然不能指望用電腦調節。調節的目的是降低炕席表面的度數,寧冷勿熱!冷了可多加鋪蓋或多醒幾次,熱了我們嬌嫩的五臟六腑將無處躲藏。如果調節的能力進一步精確,最好使火炕在每個冬日的早晨都恰如其份地冷起來,像號角一樣喚起人們的人生活力和勤奮。怎么調節呢?似乎不僅僅是技術上的難題。我只配幻想。
最后,我希望火炕的寬敞除了意味著自由和歡樂,還應當顯示一種莊重的道德感。祖孫三代同炕不多見了,可是只要有人蓋不起足夠多足夠大的房子,不適宜的同炕便無法避免。毀滅欲望當然殘酷過分,但夫妻身旁一旦有了半大的孩子,那么炕上的一舉一動就應當慎重,有時候犧牲快樂和掩飾快樂是必要的!這牽扯到許多問題,最主要是牽扯到教育。睡火炕的孩子比睡床的孩子性早熟,早熟的孩子長大結為夫妻比睡床的同類愛生育,生下來的孩子又將早早地接觸人體課與性知識,火炕不知不覺成了代代相傳的大課堂了!我們的孩子當然有獲得性教育的權利,但不是在這種場合,不是以這種方式,也不是在這種不倫不類的時機。火炕使某些男人和某些女人忽略了這一點。為國家的富強和國民的素質著想,為自己的幸福和孩子的前途著想,他們和她們理應警醒呢!恕我又置一問:能不能在炕上打隔斷,像蜂窩一樣?哪怕僅僅是技術上的難題,我相信自己的智能在此是無能為力了。
為火炕設想了這么多,又如此挑剔,睡火炕的人怕是要怪我多嘴了。敬希諒解。請接受我的再一次表白,我不是農民,卻是農民的孫子。我的爺爺生在炕上,也死在炕上,我骨子里是敬著炕的。我預祝它有美好的明天,如果可能的話,預祝它落個美好的結局。
我不再談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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