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讀書人的自我修養”公眾號，原載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三日《今晚報》，選自《含英咀華：吳小如古典文學叢札》。旨在知識分享，如涉版權問題，聯系小編刪除。

讀陳寅恪先生詩，費解處甚多。曾與周一良先生共同研討，迄今仍有未盡理解的詞句。

近讀錢鍾書先生《槐聚詩存》，由于錢先生學問淵博，有些詩乍看去并不難懂，細玩之卻無一字無來歷。我輩讀書不多，往往不能深入腠理，倘不“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便成囫圇吞棗，無法得其韻趣之高遠。

他如聶紺弩、楊憲益諸先生亦寫舊體詩，則不獨有古的典故，還有“今典”。聶詩雖有注本，仍嫌未詳。再過幾十年，恐怕更無人能徹底明白了。

陳寅老詩集為人借去，姑就手頭錢鍾書先生《槐聚詩存》中最淺顯易讀者為例，試加詮釋，以見其難懂之一斑。

《詩存》第五至六頁錄一九三五年作《秣陵雜詩》八首，幾乎每一首所用詞匯皆有出處。如第一首后二句云：“云閑天淡憑君看，六代興亡枉費詞。”看上去并不費解，而實用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七律首二句：“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p>

又如錢詩第二首：“評量抹淡與妝濃，點綴風光策首功。除卻夭桃紅數樹，一園春色有無中?！钡谝痪溆锰K軾《飲湖上初晴后雨》第二首末句：“淡妝濃抹總相宜?！薄柏蔡摇庇谩睹姟贰疤抑藏病保┚鋵嵒脷W陽修詞“山色有無中”，似不經意而皆有依據。

特別是錢詩第三首：“鬢毛未改語音存，憔悴京華拙叩門。怪底十觴渾不醉，寒灰心事酒難溫。”幾乎每句都有來歷。首句用賀知章《回鄉偶書》“鄉音無改鬢毛衰”，次句用杜甫《夢李白》:“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倍白具甸T”則用陶淵明“叩門拙言辭”（《乞食》）之意。第三句用杜甫《贈衛八處士》“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末句“寒灰心事”則自杜甫《喜達行在所》“心死著寒灰”化出。

其實這些都非僻典，但如果讀者對陶、杜詩不熟，便不易體會錢詩遣詞造句和古為今用之妙。所以我說讀當代人寫的舊體詩（當然我指的大家、名家之作）并不易懂。至于錢詩中偶用生僻典故或奧澀詞句，那就更須下一番功夫才能深入領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