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復

正在熱播的電視劇《長安的荔枝》，劇本故事來源于當紅作家馬伯庸的同名小說。小說主要情節圍繞從嶺南快運新鮮的荔枝給楊貴妃食用展開，通過運送之艱難、“荔枝使”李善德命途多舛、驛站吏民深受其害等情節揭露大唐王朝由盛轉衰的原因在于唐玄宗沉湎享樂、楊國忠等皇親國戚貪財枉法。電視劇對小說情節進行了增刪，權臣爭斗戲份明顯增加，情節走向的最終結局尚未可知。馬伯庸是當紅作家，小說極富才氣，深得讀者喜歡。與已經播出的電視劇相比，我更喜歡小說原著。

在小說的文后說明里，作者說他寫這個故事源于朋友發的微博，果斷放下其他工作，試著把“一騎紅塵妃子笑”用一個小人物的視角解讀出宏大敘事。作者不愧是從歷史細節著手編故事的高人，從動筆到完成，僅用了十一天時間。

作者的靈感與其說來自朋友的微博，不如說來源于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更確切：“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楊貴妃與荔枝，是盛唐之后詩人們回望大唐氣象所以沉淪的敘事焦點，仿佛楊貴妃吃掉的不是快馬運來的“荔枝鮮”，而是整個開元盛世乃至大唐萬千氣象。“長安的荔枝”指代唐玄宗沉湎奢靡耽于享樂而致安史之亂發生的肇因，成為大唐氣象漸行漸遠的標志。

其實，唐代以“長安的荔枝”為題來敘事的不止杜牧一人，比他早的杜甫寫過，比他晚的鄭谷寫過。在宋代，李清照和李綱寫過，一代文豪蘇軾當然不會略過這個歷史的焦點。

杜甫居成都草堂時寫有《病橘》一詩：“群橘少生意，雖多亦奚為？惜哉結實小，酸澀如棠梨。剖之盡蠹蟲，采掇爽所宜。紛然不適口，豈止存其皮？蕭蕭半死葉，未忍別故枝。玄冬霜雪積，況乃回風吹！嘗聞蓬萊殿，羅列瀟湘姿。此物歲不稔，玉食失光輝。寇盜尚憑陵，當君減膳時。汝病是天意，吾諗罪有司。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后四句是典型的詩史寫法，著有《杜工部詩通》的明代學者張綖評價：“此言人主以口腹之欲則病人也。末以貴妃之荔枝之害致戒，題小而關涉者大。”

杜甫在夔州寫的《解悶》十二首中，后四首皆涉“長安的荔枝”。

《解悶》其九：“先帝貴妃今寂寞，荔枝還復入長安。炎方每續朱櫻獻，玉座應悲白露團。”借楊貴妃嗜食荔枝的舊事，諷刺朝廷繼續勞民傷財進貢荔枝。荔枝入長安是安史之亂的鏡像，但亂后的唐朝依然如故，好了傷疤忘了疼。

《解悶》其十：“憶過瀘戎摘荔枝，青峰隱映石逶迤。京中舊見無顏色，紅顆酸甜只自知。”回憶在瀘州、戎州摘荔枝的經歷，對比京城荔枝的失色，仍然暗諷貢荔之弊。

《解悶》其十一：“翠瓜碧李沉玉甃，赤梨葡萄寒露成。可憐先不異枝蔓，此物娟娟長遠生。”夔州風俗，炎炎夏日，人們將瓜、李沉入水井變得冰涼，赤梨、葡萄寒露時節采摘，但它們都是常見之物，只有荔枝生長在幽遠的地方，才是身價百倍之物。這是借荔枝異于尋常瓜果的誘惑而譏諷當年楊玉環以色亂政。

《解悶》其十二：“側生野岸及江蒲，不熟丹宮滿玉壺。云壑布衣駘背死，勞生重馬翠眉須。”荔枝生長在野岸江邊，不在皇宮中成熟卻盛滿了宮中的玉壺。窮在山野的布衣，老死無人問津，而荔枝生長在幽僻之地，因為美人嗜食，也要勞民傷財，不惜代價運到宮中。

清人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說：“已下四章，皆為明皇征貢荔枝而發，此嘆舊貢之未除也。帝妃皆亡，而荔枝猶獻，得無先帝神靈，尚凄愴于白露中乎？蓋微諷之也。”

晚唐著名詩人鄭谷寫有《荔枝》詩：“平昔誰最愛，驪山遇貴妃。枉教生遠處，愁見摘來稀。晚奪紅霞色，晴欺瘴日威。南荒何所戀，為爾即忘歸。”與杜甫的諷喻不同，鄭谷這首詩提及楊貴妃與荔枝的故事，但諷刺意味較少，更多的是借喻自身際遇坎坷。

在宋代，傳承杜甫、杜牧諷喻意味寫荔枝與楊貴妃的詩人，莫勝于李清照與李綱，當然更勝一籌的還數“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蘇軾。

李清照是宋代北南交替之際的著名詞人，被稱為“婉約之宗”。李清照以詞贏名，其詩作較少，她十七歲作《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二首》，一鳴驚人，讓人感嘆十七歲少女的詩才高博和史識過人。《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二首》其一：“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咸陽草。五坊供奉斗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來，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樓前走胡馬，珠翠踏盡香塵埃。何為出戰輒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區紀文字！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儀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禍人心開。夏為殷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見，當時張說最多機，雖生已被姚崇賣。”

李清照詩中“何為出戰輒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就是借唐玄宗寵溺楊貴妃而不惜勞民傷財從嶺南運來荔枝，徒耗唐廷財力，使軍無斗志，在安史之亂中一敗涂地。

李綱是兩宋之交時期的主戰派抗金大臣，金兵來襲時正是他組織起東京保衛戰，讓第一次攻打到開封的金兵黯然北撤。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在李綱隊伍中起步，逐漸成長為抗金英雄。南渡之后，面對在大敵當前宋高宗趙構仍然沉湎享樂不思抵抗的現實，李綱寫下《初食荔枝》一詩：“南海何年貢荔枝？知音千古有楊妃。華清賜浴嬌無力，一騎紅塵初到時。”

顯然，“華清賜浴嬌無力，一騎紅塵初到時”一句隱括了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把唐玄宗貪圖享樂、寵溺女色的晚年做派刻畫尤為形象，語言更有沖擊力。首句“南海何年貢荔枝？知音千古有楊妃”似乎更值得稱贊，把荔枝與楊玉環比作知音，其諷喻的張力似乎超越了杜甫、杜牧的詩句。李綱本是文臣，因為關鍵時期指揮軍隊保衛汴京而被很多后人誤認為是元帥級的武將，其實他是文人，作詩造詣由此可以管窺。

宋代名氣最大的文豪蘇軾被謫惠州時，第一次品嘗了荔枝，贊賞至極，以美食家的口吻為荔枝作了永不褪色的廣告：“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惠州一絕》)蘇軾是家國情懷深厚的大家，對荔枝北上為百姓和時代帶來巨大傷害的歷史記載更為憂心，在贊嘆荔枝美味的同時，同樣在惠州寫下了七言長詩《荔枝嘆》，其前七聯十四句是：“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永元荔枝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游。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

“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一句聚焦唐玄宗寵溺楊貴妃導致安史之亂的典故。畢竟蘇軾是“凡幾百年來第一流人物”，又心懷蒼生，慨然呼吁“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其立意比杜甫、杜牧和李清照、李綱又高了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