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馬伯庸同名原著改編的電視劇《長安的荔枝》剛一開播，就全網(wǎng)爆火。

即使是沒看過原著的人，大概也聽過這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楊貴妃笑了，是因為愛吃的荔枝送來了。

《長安的荔枝》講的就是“運荔枝”的故事。一個叫李善德的小吏要在貴妃誕日之前，從嶺南帶回新鮮荔枝。可這荔枝“一日色變，兩日香變，三日味變”，在沒有現(xiàn)代科技的唐朝，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那這荔枝到底能怎么運？從哪里運、用什么運、走什么線路運？又能如何保鮮、換來“妃子笑”？

今天的文章摘選自《唐詩里的唐朝》，作者章雪峰對這些問題都做了詳細的考證。

本文轉(zhuǎn)載自“花城”，內(nèi)容節(jié)選自《唐詩里的唐朝》，篇幅所限內(nèi)容有所刪減。

在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時任中書舍人的杜牧，經(jīng)過了長安城郊外的華清宮。這一年是唐宣宗大中六年（852），杜牧正好年滿五十歲。

杜牧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此地他以前也來過，但這次來卻感慨更多。因為，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還因為他已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作為唐德宗朝宰相杜佑的孫子，也作為一個久歷宦海的朝中官員，杜牧深知大唐國勢日頹，已經(jīng)不可收拾了。

此時此際，他有太多的理由為大唐擔心和扼腕了。大唐本來是形勢一片大好的啊，為什么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因為安史之亂啊。又是誰誘發(fā)了安史之亂，一手葬送了安定團結(jié)、繁榮發(fā)展的大好局面？經(jīng)常在華清宮鬼混的唐玄宗李隆基啊。

于是，杜牧揮毫寫下了《華清宮三十韻》《過華清宮絕句三首》等與華清宮有關(guān)的名篇。其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責唐玄宗李隆基，同時，也指責了楊貴妃楊玉環(huán)。

比如《過華清宮絕句三首》中的第一首：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楊貴妃笑的原因，原來，是她的快遞到了，她最愛的美食荔枝到了。所以，她滿足地笑了。

楊貴妃吃的是哪里的荔枝？

楊貴妃愛吃荔枝，青史留名。

荔枝是中國的原產(chǎn)水果。關(guān)于荔枝的最早記載，見于西漢司馬相如的《上林賦》。這位娶了美女卓文君的大才子寫道：

于是乎盧橘夏熟，黃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樸，梬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薁棣，荅遝離支，羅乎后宮，列乎北園。

司馬相如在這里列舉了長安城上林苑的各種水果，其中“櫻桃蒲陶”我們最熟悉。不熟悉的水果中，就有“離支”。

“離支”，就是荔枝。《扶南記》解釋說，“此木結(jié)實時，枝弱而蒂牢，不可摘取，必以刀斧取其枝，故以為名”，所以叫“離支”。

聰明如你，通過上面的文字，一定發(fā)現(xiàn)了：上林苑？那地處長安城啊。原來在漢朝長安城的上林苑，司馬相如就已經(jīng)見到荔枝了。那唐朝的楊貴妃想吃荔枝，還算什么難事？叫高力士帶著人去種，種好了，再去摘不就可以了？

問題是，長安種荔枝，種不活。

漢武帝原來和楊貴妃一樣，也是荔枝的鐵桿粉絲。為了表達對荔枝的喜愛，宮殿都命名“扶荔宮”；因為荔枝樹在長安上林苑的枯萎死亡，他可以殺人；為了每年吃上一顆荔枝，他也可以不顧“郵傳者疲斃于道”。

漢武帝在長安種荔枝，并為此而殺人，那是因為他不懂科學。查一查竺可楨先生的《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可知：即便是在漢唐時期，平均溫度高于今天、整體氣候比今天相對溫暖的條件下，荔枝生長的北限，在我國東海沿岸是福州，在我國西部內(nèi)陸則是成都。

在過了這兩個北限的長安，荔枝當然就種不活了。可見，即使貴為皇帝，有些事也是強求不來的。

于是，到了唐玄宗時，長安還是種不活荔枝。那就只有依靠種得活荔枝的地方進貢了。到哪里去找來新鮮荔枝，哄楊貴妃開心呢？李隆基很是煩惱。還好，他管的地方大。

《新唐書·地理志》等史料表明，楊貴妃至少吃過四川、廣東、廣西、福建四個省的荔枝。當然，這四個省是我們今天熟悉的行政區(qū)劃。如果按照唐朝的行政區(qū)劃，大致是劍南道、嶺南道、山南道、江南道等地的諸州。

圍繞楊貴妃到底吃過哪些地方的荔枝，自唐以來，就一直有爭論。而且，在這些爭論中，還出現(xiàn)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

有趣現(xiàn)象之一：認為楊貴妃吃過四川荔枝的，都是宋朝人。

在唐朝，四川不僅出產(chǎn)荔枝，而且產(chǎn)量很大。據(jù)《元和郡縣圖志》第三十一卷載，當時戎州、忠州、涪州都出產(chǎn)荔枝，其中“戎州僰道縣出荔枝，一樹可收一百五十斗”。可見四川荔枝產(chǎn)量之高。

在這樣的背景下，大胡子蘇軾認為：“天寶歲貢取之涪。”他還特別注釋說：“唐天寶中，蓋取涪州荔支，自子午谷路進入。”范成大在《吳船錄》云：“自眉嘉至此，皆產(chǎn)荔支。唐以涪州任貢，楊太真所嗜，去州數(shù)里，有妃子園，然品實不高。”

成書于南宋、由王象之編纂的《輿地紀勝》，在第一百七十四卷《涪州》中記錄：“妃子園在州之西，去城十五里，荔枝百余株，顆肥肉肥，唐楊妃所喜。”南宋詩人謝枋得所著《注解二泉選唐詩》中說：“明皇天寶間，涪州貢荔枝到長安，色香不變，貴妃乃喜，州縣以郵傳疾走稱上意，人馬僵斃，相望于道。”

宋朝人吳曾所著《能改齋漫錄》中說：“近見涪州圖經(jīng)，及詢士人，云，涪州有妃子園荔枝，蓋妃嗜生荔枝，以驛騎傳遞，自涪至長安有便路，不七日到。”再晚一點兒的明朝人王士性，在所著《廣志繹》中說：“唐詩‘一騎紅塵妃子笑’，乃涪州荔園所貢也，故飛騎由子午谷七日而達長安，荔子尚鮮。”

以上所說的涪州，指的是涪陵，我們今天知道這個地方是因為榨菜。嘉州指樂山，眉州指眉山，都在四川（涪陵現(xiàn)屬重慶）。

宋朝大才子宋祁在其《益部方物略記》中認為：“荔枝出嘉、戎等州，此去長安差近，疑即妃所取。”宋人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說：“又如荔枝，明皇時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者，謂瀘戎產(chǎn)也，故杜子美有‘憶過瀘戎摘荔枝’之句。”

瀘州就是今日酒徒們都知道的“瀘州老窖”產(chǎn)地，戎州是宜賓，還是在四川。

另有宋朝人張君房，他細讀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所作的《荔枝圖序》，認為楊貴妃吃的是忠州的荔枝。這個忠州是忠縣，現(xiàn)屬重慶市。

說楊貴妃吃過四川的荔枝，比較符合邏輯。因為楊貴妃可以算是四川人，而且幼年時期在四川生活過。她在當年就吃過四川的荔枝，長大富貴后還想著幼年的那一口兒，太正常了。

有趣現(xiàn)象之二：認為楊貴妃吃過廣東、廣西荔枝的，幾乎都是唐朝人。

和楊貴妃同一時代的大詩人杜甫，寫下《病橘》詩說：“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又寫《解悶》詩說：“炎方每續(xù)朱櫻獻，玉座應(yīng)悲白露團。”杜甫這里的“南海”“炎方”，我們都可以當作廣東和廣西來理解。

唐朝天寶末年的鮑防在《雜感詩》中說：“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guān)。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先過林邑山。”“象郡”“林邑”，我們可以理解為廣西。生卒年不詳，但唐憲宗元和年間還在世的李肇，在其《唐國史補》中寫道：“楊貴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勝蜀者，故每歲飛馳以進。”唐朝人袁郊所撰《甘澤謠》中載：“天寶十四載六月一日，貴妃誕辰，駕幸驪山，命小部音聲，奏樂長生殿。進新曲，未有名。會南海獻荔枝，因名《荔枝香》。”

司馬光算是宋朝人持此觀點的另類了。他在《資治通鑒》第二百一十五卷中說：“妃欲得生荔支，歲命嶺南馳驛致之。比至長安，色味不變。”宋朝大型類書《太平御覽》也持此觀點：“妃子生于蜀，好荔枝，南海生勝蜀，每歲飛馳以進，則涪不進久矣。”捎帶手的，還否定了一下涪州荔枝。

其實，說楊貴妃吃過廣東、廣西的荔枝，也比較符合邏輯。因為在唐玄宗和楊貴妃的身邊就有兩個廣東人，頗受他們夫妻倆的信任。一個貼心宦官高力士，是潘州即廣東茂名人；一個當朝宰相張九齡，是韶州即廣東韶關(guān)人。這二位廣東人，看到楊貴妃好這一口兒，就隆重推薦自己家鄉(xiāng)所產(chǎn)，也在情理之中。

清朝歷任漕運總督、湖廣總督、兩廣總督、云貴總督等職，人稱“三朝閣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的阮元，就有過類似的推測：“新歌初譜荔枝香，豈獨楊妃帶笑嘗。應(yīng)是殿前高力士，最將風味念家鄉(xiāng)。”

高力士家鄉(xiāng)的荔枝，還是無核荔枝。據(jù)段公路《北戶錄》第三卷《無核荔枝》記載，潘州荔枝，“雞卵大者，其肪瑩白，不減水精，性熱液甘，乃奇實也”。這樣的好東西，高力士豈能不向楊貴妃推薦？

《新唐書·后妃傳》中更留有張九齡向楊貴妃推薦家鄉(xiāng)特產(chǎn)的證據(jù)：“楊貴妃嗜鮮荔枝，嶺南節(jié)度使張九章乃置騎傳送，奔走數(shù)千里至京師。”這個張九章，就是張九齡的親弟弟。為此，張九章還得了個大彩頭——“于是嶺南節(jié)度使張九章、廣陵長史王翼以所獻最，進九章銀青階，擢翼戶部侍郎，天下風靡”。

有趣現(xiàn)象之三：幾乎沒有人認為楊貴妃吃過福建的荔枝。

據(jù)一個不大正宗的史料《影燈記》記載，楊貴妃那個“霸總”皇帝老公李隆基曾經(jīng)“于長春殿漫撒閩中紅綿荔枝，令宮人爭拾之”。正由于史料不大正宗，于是就有人說，沒有證據(jù)表明，楊貴妃吃過福建的荔枝。

福建的荔枝，其實質(zhì)量最好。宋朝的蔡襄，曾撰《荔枝譜》說，福建荔枝“數(shù)福州最多，而興化郡最為奇特，泉、漳時亦知名”。這樣好的東西，不進貢給楊貴妃嘗嘗，你讓江南道的大小官員們情何以堪？

事實上，楊貴妃得寵之時，全國各地官員爭先恐后地進貢，那是史實。《新唐書·后妃傳》說：“四方爭為怪珍入貢，動駭耳目。”《舊唐書·后妃傳》說：“揚、益、嶺表刺史，必求良工造作奇器異服，以奉貴妃獻賀，因致擢居顯位。”看看，一是四方進貢，到了“動駭耳目”的地步；二是典型引領(lǐng)，揚、益等地刺史因進貢而升官。

雖然沒有明文記載，唐時隸屬于江南道的福建地區(qū)曾向楊貴妃進貢荔枝，但在中國史上的歷朝歷代，都請不要低估了各地官員向中央進貢表忠心的積極性與創(chuàng)造性。他們，一定會排除萬難，以“有條件要進貢，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進貢”的精神，給楊貴妃送去福建荔枝的。

據(jù)此，我認為，楊貴妃可能也是吃過福建荔枝的。

綜上所述，四川、廣東、廣西、福建的荔枝，楊貴妃一律通吃。

荔枝快遞走哪條路？

荔枝的快遞，是李隆基動用官方驛站系統(tǒng)完成的。

在古代，通過官方系統(tǒng)傳遞文書或物品，用車叫傳，用馬叫驛，步行叫郵，統(tǒng)稱為置。唐朝高度重視驛站建設(shè)，在天下的交通要道，“凡三十里一驛”，共設(shè)有“凡一千六百三十九所”驛站。其中水驛260個，陸驛1297個，水陸兼驛86個。

至于當時驛站傳遞文件或物品的速度，唐朝法律規(guī)定：“乘傳者日四驛，乘驛日六驛。”也就是說，乘車每天一百二十里，乘馬每天一百八十里。

當然也有加速的情況。舉個例子：

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九日，安祿山在范陽起兵造反，當時唐玄宗李隆基和楊貴妃兩個人，正膩在華清宮。范陽和華清宮，兩地相隔三千里。六天之后，李隆基就知道了這一消息。可見快遞緊急軍情，最高速度達到了每天五百里。

荔枝既是皇帝女人的愛物，又需要保鮮，而且達到了杜甫描述的“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的地步，其快遞的速度肯定是當時所能達到的最高速度了。

而據(jù)著名歷史學家嚴耕望先生在《唐代交通圖考》一書中推測，快遞荔枝的速度，還要高于安祿山造反的軍情傳遞速度，“驛送荔枝更加速至日行六百里以上至七百里也”。

快遞四川荔枝，走的是專修的“荔枝道”。為了不冤枉唐玄宗李隆基，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荔枝道”分為南北兩段。“荔枝道”南段是專修的荔枝快遞專用道，從今天重慶市涪陵區(qū)北上，經(jīng)達州市、萬源縣、鎮(zhèn)巴縣、石泉縣、寧陜縣，就進入了“荔枝道”北段。北段是舊有道路，就是開辟于西漢平帝時期的子午道，由此穿越秦嶺著名的子午谷，到達長安。

據(jù)藍勇先生在《四川古代交通路線史》中考證，這條“荔枝道”在漢中到關(guān)中的道路之間取直而行，路程因此大大縮短，僅一千公里左右，成為一條捷徑。四川荔枝經(jīng)過這條“荔枝道”，僅需三天，即可抵達長安，成為吃貨楊貴妃口中的美食。所以，南宋《方輿勝覽》第六十八卷引《洋川志》說：“楊妃嗜生荔支，詔驛自涪陵由達州，取西鄉(xiāng)，入子午谷，至長安才三日，香色俱未變。”

然而，《涪州志》的記錄，則顯示荔枝經(jīng)此道，需行七日。目前看，這個記錄失實。嚴耕望先生就分析說，涪州至長安，陸路不過兩千里，唐代急驛日行五百里，為楊貴妃特嗜，可能更增加速度，“飛騎日行近七百里”，所以“人馬斃于路者甚眾，百姓苦之”。若需要七日，則一日只行三百里，何致人馬倒斃耶？當然，這條路要穿越秦嶺，行路之難是可想而知的。

要說明的是，在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義谷道、米倉道、金牛道等眾多蜀道中，“荔枝道”是唯一一條用水果名稱命名的蜀道。可見，楊貴妃的魅力之大。

今天，這條“荔枝道”大致就是包茂高速的路徑，電子地圖顯示約九百一十六公里，以本人資深司機的速度，自駕需要十一小時。古今分際，僅此而已。

至于廣東、廣西的荔枝，根據(jù)唐憲宗年間成書的《元和郡縣圖志》，從廣東到長安的路有兩條：“西北至上都郴州路四千二百一十里，取虔州大庾嶺路五千二百一十里。”即使按照每天七百里的極限速度計算，這兩條路也分別需要六到八天。福建荔枝，更是需要十天半月，才能送到楊貴妃眼前。

荔枝在快遞過程中如何保鮮？

四川的荔枝，走“荔枝道”只需要三天，使楊貴妃有了吃上鮮荔枝的可能；那廣東、廣西、福建的荔枝，動輒就需要十天半月才能送到，怎么保鮮呢？

唐朝的白居易在《荔枝圖序》中曾詳細描述了荔枝的保存時限：“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看看，過了三天就不行了。

有人說，楊貴妃吃的是荔枝干，但楊貴妃肯定不同意。

《新唐書》上說：“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shù)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資治通鑒》上說：“天寶五載七月，妃欲得生荔枝，歲命嶺南馳驛致之。”

什么叫“生荔枝”“生致之”“味未變”？那就是說，楊貴妃只吃新鮮荔枝，荔枝干、荔枝煎都不吃，雖然當時也有進貢。

那么，唐朝人是如何在荔枝的長時間動態(tài)快遞中進行保鮮的呢？由史書記載推測，可能有以下幾種辦法。

一是蠟藏法。《隋書·五行志》載：“隋文帝嗜柑，蜀中摘黃柑，皆以蠟封蒂獻，日久尤鮮。”這也是至今還在用的水果保鮮辦法。水果涂上蠟后，表面上形成蠟質(zhì)薄膜，隔絕了水果與空氣的接觸，減少了水果水分蒸發(fā)，降低了水果的呼吸作用，從而達到保鮮的目的。這個辦法說的是隋人對黃柑的保鮮，但之所以有可能被唐朝人用于荔枝保鮮，一是因為隋唐相隔時間不遠，隋朝的一些先進技術(shù)被唐朝直接繼承的可能性很大；二是因為黃柑和荔枝一樣，都是由四川送往長安。

二是包裹法。即用茅草、紙甚至細布，對水果表面加以包裹，以減少其在運輸中碰撞擠壓所受到的損害。《全唐文》第四百二十五卷說：“中使某乙至，奉宣進止：賜臣前件柑子。伏以江潭所出，見重于南州；包茅入貢，遠歸于北闕。”“包茅”就是用的茅草；劉肅在《大唐新語》中有“益州每歲進柑子，皆以紙裹之。他時長吏嫌紙不敬，代以細布”的記錄，這就是用紙或者細布包裹。

三是竹筒法。新砍下來的大根新鮮楠竹竹筒，在一端竹節(jié)處鑿孔，把荔枝投入，原樣合攏，密封，外裹以濕泥。這是利用竹子的天然生理活動，來達到保濕保鮮的目的。中唐時期的仲子陵曾寫有《洞庭獻新桔賦》：“已去霜蒂，初辭綠莖，然后盛以瀟湘之竹，束以江淮之箐……足以附荔枝于末葉，遺檳榔于后塵。”他在洞庭湖拍皇帝馬屁，用竹筒法長途快遞橘子，但又提及了“荔枝”，可見此法也曾用于荔枝的保鮮。宋朝文學家文同，在四川邛崍擔任知州時，曾收到至少五百里之外的瀘州友人用“筠奩包荔子，四角具封印”帶來的荔枝，保鮮效果相當好，“顆顆紅且潤”。以當時四川的交通條件，這樣的行程當不在五天之下。而文同詩中的“筠奩”，就是指竹制的筒匣，可知這一次帶來的荔枝是用竹筒法保鮮的。

清朝譚瑩所著《嶺南荔枝詞》，“藏得鮮紅數(shù)月遲，棕包竹裹亦何癡”一句中的“棕包竹裹”，自己注釋說“閩藏荔法也”。說明清朝的福建，還在用竹筒法保鮮荔枝。

最后是鹽漬法。鹽分可以防止水果與空氣過多接觸導致的變質(zhì)腐敗。宋朝人錢易，寫了一本《南部新書》，其內(nèi)容都是唐朝、五代的事。該書記載：“舊制，東川每歲進浸荔枝，以銀瓶貯之，蓋以鹽漬其新者，今吳越謂之‘鄞荔枝’是也。”這便是唐朝五代時期用鹽漬法進行荔枝保鮮的實證。

其實，對于三天的短途快遞而言，上述的荔枝保鮮辦法可能還管點兒用。但若是十天半月的長途快遞，這些辦法都不管用了。

真正的大招，是這個辦法——挖出整棵荔枝樹，裝入木桶，再長途快遞！

實踐證明，這個辦法的效果最好。但唯一的難處在于，挖樹的時間要根據(jù)進貢路程進行把握。挖晚了，荔枝在快遞途中成熟，沿途脫落，既不好運，運到了楊貴妃的口感也不好；挖早了，到了長安荔枝也沒成熟，楊貴妃看在眼里吃不進嘴里，發(fā)起脾氣來也未可知。所以要根據(jù)多年的進貢經(jīng)驗，才能掌握最佳挖樹時間，實現(xiàn)送到長安時荔枝品質(zhì)最佳、口感最好的效果。

但是，這種竭澤而漁的進貢法，其實并不受民間歡迎。因為今年把樹挖了，明年怎么辦？要知道，古代荔枝樹要經(jīng)過至少十二年才能成熟掛果。所以，到了荔枝進貢時節(jié)，某樹一旦選為貢品，官府即派小吏日夜坐守。若碰上貪吏強攤賤價，那些唐朝時名叫“荔枝戶”的果農(nóng)們，就更加苦不堪言，正所謂“一顆荔枝供宮闕，十家五家民力竭”。

但是，荔枝樹仍然被整棵挖出來進貢，這一任官員只管自己任內(nèi)有荔枝進貢，討得皇帝和貴妃歡心，好升遷調(diào)任，誰還管下一任官員有沒有荔枝進貢和老百姓的死活？

唐朝的荔枝如此進貢，所以到了宋朝，詩人宋翰寫的《涪州》詩，就有了“荔枝妃子國，不復曩時輸”的感慨；陸游途經(jīng)涪州時，也發(fā)出了“不見荔枝空遠游”的感嘆。荔枝樹都被挖沒了，當然就不見荔枝了。

于是《涪州志》說：“涪人懲荔枝之害，芟荑不遺中。”涪陵人寧愿自己不再吃荔枝，也不愿意再種荔枝樹。在蒼梧，也有“荔枝奴”的說法，意思是說栽種荔枝，就是永遠做了貢奴。可見荔枝進貢的勞役之苦，影響深遠。

宋朝也用過這個大招進貢荔枝。南宋《三山志》第三十九卷小注云：“宣和間，以小株結(jié)實者置瓦器中，航海至闕下，移植宣和殿……”清朝宮中檔案《哈密瓜蜜荔枝底簿》也記錄了這個大招：

乾隆二十五年（1760）六月十八日福建巡撫吳士功進鮮荔枝樹五十八桶，共結(jié)荔枝二百二十個，本日交吊下荔枝三十六個之內(nèi)，拿十個進宮供佛，其余隨晚膳后呈進。旨明日早膳送，欽此。于六月十九日御茶房將荔枝三十六個，新交荔枝四個，共四十個，早膳畢，呈上覽過。奉旨恭進皇太后鮮荔枝二個。差御茶房首領(lǐng)蕭云鵬進訖，溫惠皇貴太妃、裕貴妃每位鮮荔枝一個。賜皇后、令貴妃、舒妃、愉妃、慶妃、穎妃、婉嬪、忻嬪、豫嬪、林貴人、蘭貴人、郭貴人、伊貴人、和貴人、瑞貴人，每位鮮荔枝一個。

這一資料的珍貴之處在于：一是說明直到清朝，新鮮荔枝仍是宮中珍品，貴為皇太后、皇后，都只能分得一兩個；二是從“鮮荔枝樹五十八桶”中可以看出，清朝時荔枝從福建進貢到北京，還是用整棵荔枝樹裝桶快遞的老辦法。這個辦法，在乾隆的《荔枝》詩中也有記錄：“分根植桶土栽培，度嶺便船載以來。”

所以，只有挖出整棵荔枝樹，裝入木桶，再長途快遞這樣的大招，才能讓楊貴妃吃上新鮮荔枝。話說這些進貢的官員，也是蠻拼的。

愛吃荔枝的楊貴妃其實并非“禍水紅顏”

楊貴妃愛吃荔枝不假，而因為她好這一口兒，李隆基動用國家力量為她運送荔枝也不假。但是，包括杜牧在內(nèi)的一大票人，恨不得將“安史之亂”、唐朝滅亡，都歸咎于楊貴妃，歸咎于楊貴妃愛吃荔枝，這就不大厚道了。

首先，荔枝進貢并非因她而始。荔枝進貢的最早記錄，在西漢。西漢劉歆在《西京雜記》記載：“南越王佗獻高帝鮫魚、荔枝。帝報以葡萄錦四匹。”這個“帝”，指的是劉邦。

從漢朝文獻可知，漢朝進貢鮮荔枝成年度慣例，是從西漢武帝劉徹開始，直到東漢和帝下令罷貢才結(jié)束的，前后跨越了兩漢十二代皇帝，時間長達230年。如果上溯到漢高祖劉邦，則長達300年之久。而且，漢朝的荔枝進貢，照樣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騰阻險，死者繼路”。進貢路上的慘烈狀況，是由當時的道路交通條件所致，并非由于楊貴妃特別喜歡吃新鮮荔枝。

其實在唐朝初年，荔枝就已正常入貢長安；只是楊貴妃好這一口兒鬧得天下皆知，地方官員又進貢心切，造成了不必要的人馬傷亡，加之杜牧等人詩歌宣傳，這才有了楊貴妃的不好名聲。

其次，荔枝進貢并未因她而止。杜甫就指出：“先帝貴妃今寂寞，荔枝還復入長安。”也就是說，楊貴妃在“安史之亂”中死去以后，荔枝仍然入貢長安。這難道還是因為楊貴妃愛吃荔枝而進貢的？

同樣是據(jù)唐朝的《杜陽雜編》記載，唐敬宗寶歷二年（826）時，浙東國進獻舞女二人，名曰“飛鸞”和“輕鳳”。唐敬宗特別喜歡這兩個舞女，因此她們吃的食物“多荔枝榧實，金屑龍腦之類”。顯然，兩個舞女在長安吃的荔枝，亦由進貢而來。怎么未見詩人們指責這兩個舞女貪吃亡國？

事實上，荔枝貢從漢朝一直延續(xù)到清朝，中間只有少數(shù)時段因皇帝的親民作秀而短暫中斷。所以，僅僅指責楊貴妃愛吃荔枝而導致國家滅亡，并不公平。

需要指出的是，作為皇帝李隆基寵愛的女人，李隆基為她不理政事，甚至動用國家力量運送新鮮荔枝討她歡心，那是事實；但楊貴妃本人，在史上幾乎沒有舞弊干政的事例，說她貪吃荔枝導致亡國，說她是“紅顏禍水”，她真比竇娥還冤。特別是在動用驛馬快遞荔枝這個問題上，可以套用一句詩作為楊貴妃的心曲：“君在外頭動驛馬，妾在深宮哪得知？”

另外，杜牧此詩，在荔枝快遞到達長安的時間上，也有些冤枉楊貴妃。據(jù)唐朝史書記錄，不僅李隆基、楊貴妃，唐朝的歷代皇帝，基本都是在每年的秋冬季節(jié)駐蹕華清宮，泡泡溫泉，袪寒防病。

而到了荔枝成熟的入夏時節(jié)，李楊二人應(yīng)該早已回到了長安。也就是說，楊貴妃不大可能在華清宮里，看著宮門次第打開，迎接荔枝的到來。她更應(yīng)該是在長安城的大明宮里，笑容滿臉地打開她的快遞，開吃新鮮荔枝。

本文節(jié)選自

《唐詩里的唐朝》

作者：章雪峰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年：2023-7

編輯 | 許陽莎 李嘉平

審核：杜小燁

配圖 | 《長安的荔枝》官方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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