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盞輕碰間，燭火搖晃，老友一句“功名”如火星濺入辛棄疾沉寂的心湖。

六十余載的塵封歲月驟然開裂，那金戈鐵馬的呼嘯，竟穿透江南的溫軟煙雨，直抵這方酒桌。

公元 1140 年，此時北宋早已滅亡，中原大地淪陷于金人之手。徽宗第九子趙構，在金兵的搜山撿海之下，在江南落了腳，建立了南宋。

這一年，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濟南，成為了名義上的“金國人”。

爺爺辛贊雖在金國任職，可是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漢家好兒郎，常帶著年幼的辛棄疾 “登高望遠，指畫山河”，講述故土淪陷的慘痛，感慨屬于我們的，終有一天要拿回來。

在祖父的影響下，山河淪喪的痛楚，從小就如烙印般刻入辛棄疾的骨髓，他立志要收復中原，因此日夜習文練武讀兵法，成了能文能武的奇才。

21 歲那年，金兵主力南侵，辛棄疾抓住這個機會組織了兩千多人的起義軍，后加入耿京領導的抗金隊伍，成了義軍的“掌書記”，相當于排兵布陣、起草書檄文告的機要秘書，形勢一片大好。

但命運總愛開玩笑。有個叫張安國的將領叛變了，他趁耿京睡覺砍了人頭，投降金國。消息傳來，起義軍潰了，辛棄疾卻紅了眼：“這口氣不能咽！”

他帶著五十個精銳騎兵，連夜殺進幾萬人的金兵大營，更是像拎小雞似的把張安國捆上馬背，活著押送到了臨安。

這一年，他才23歲，擱后世也就大學剛畢業的年紀，這一壯舉讓人直說：“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

按理說，這樣的少年英雄，該被委以重任吧？可南宋的朝廷，比辛棄疾想象中更“清醒”。

暖風熏得南宋君臣只把杭州當汴州，巴不得偏安江南享太平。辛棄疾見此不斷上書要北伐，要收復失地，換來的都是無果。

他曾向宋孝宗獻上《美芹十論》，把金國的兵力、地形、人心分析得明明白白，建議“先搗其巢穴，再圖中原”；他寫的《九議》，從軍事到經濟，把北伐的可行性說得頭頭是道。

可這些“萬言書”，最后都成了朝廷的“廢紙堆”。

有個主和派大臣直接懟他：“你懂什么？現在咱們和金國‘和平共處’多好，打什么仗？你這些策略，不過是書生之見！”

不容于同僚，他不斷遭到彈劾，因此排擠出了朝廷，輾轉湖北、江西、湖南等地。即便如此，他仍然治荒政、練飛虎軍，處處鋒芒畢露。

可更扎心的是，這些做法讓宋孝宗都說：“辛棄疾這人，太能折騰。”

不受皇帝待見，他的官職只能一貶再貶，最終將他拋向鉛山瓢泉——英雄被生生按在了田園的藤椅上。

時間如流水，幾年下來，辛棄疾頭發白了，胡子白了，連當年砍人的劍，都生了銹。這次他和朋友喝酒，朋友說起當年的往事，他突然紅了眼，并寫下了一首《鷓鴣天》。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二十多歲，帶著上萬人馬，旌旗招展，像團燃燒的火。錦衣快馬，踏碎煙波浩渺，刀鋒映著初陽，少年將軍的意氣風發躍然紙上。

“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金兵夜里還在擦“銀胡觮”（一種箭筒）倉皇備戰，拂曉時我軍的利箭，就如金仆姑神箭般疾飛破空，讓敵人狼狽不堪。

上闋四句，是辛棄疾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意氣風發的輝煌時刻。可回憶越熱血，現實越扎心。

因此下闋筆鋒一轉，道盡了英雄遲暮的悲涼與無奈。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 追思少年豪情，再看鏡中衰顏。春風縱能染綠江南岸，何曾憐惜英雄鬢邊霜？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畢生心血凝成的復國大策，到頭來只換來鄰家老農閑談的種樹方子！

說是 “戲作”，表面上是“開玩笑”，實際上是“扎心”，該詞可謂是，字里行間處處跳動著，一位英雄遲暮的蒼涼與不甘，道盡了一個人壯志難酬的痛苦。

英雄最苦的不是戰死沙場，而是被時代按在藤椅上，感受時間逐漸流逝，希望漸漸消失的老去。

辛棄疾的戰場從沙場轉移到書齋，又從書齋退守到田園，他內心如何不恨。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服輸”，仍然要“死磕”，就算全世界都忘了北方，他也要替北方記著，他種了半輩子的樹，他心里還藏著“平戎策”，他即便到死仍高呼“殺賊”！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你看他的詞，哪怕到了晚年，依然有股子“狠勁“，哪怕被閑置二十年，他還在寫“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哪怕過了八百年，我們依然能聽見辛棄疾的心跳——咚，咚，咚，像戰鼓，像號角，從未停過。

辛棄疾，大英雄。

只是，大宋，負了這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