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方面,自打破江南大營以來,天京附近已有兩年不見敵軍。
1862年5月底湘軍曾國荃部突然進逼天京,令太平天國方面措手不及。洪秀全等雖然覺得安慶既然失去,湘軍一定會順流東下進攻天京,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因此洪秀全非常著急,他一面下令布置防守,一面嚴催李秀成回援天京。李秀成這時正與李鴻章及與淮軍配合的常勝軍在上海一帶苦戰,雙方打得難解難分。因此,李秀成并不愿立即回援天京。他認為天京城高池深,曾國荃一時無力攻破,自己只要源源不斷將糧草彈藥送回天京,天京可保無虞。另一方面,曾國荃軍鋒銳正盛,再加上有湘軍水師與其配合,暫時不可能像擊潰江南大營那樣打敗曾國荃的軍隊。待二十四個月以后,曾國荃鋒銳漸鈍,士氣懈怠,再聚集兵力將其擊破。但是洪秀全這方面卻不容李秀成拖延,洪秀全一日三詔,命李秀成回援。他的詔書中說:“三詔追救京城,何不啟隊發行?爾意欲何為?爾身受重任,而知朕法否?若不遵詔,國法難容!”[1]
李秀成無奈,只好一面將老母、妻、子送回天京,交給洪秀全,表示自己決無他意,一面策劃救援天京。李秀成對如何救援非常慎重,從6月到8月,曾兩次召集將領們會議。最后決定,分三路救援天京。第一路主力由李秀成率領,直接攻擊曾國荃,救援天京;第二路由陳坤書率領,攻打曾國荃的后路金柱關,目的是切斷曾國荃的餉道;第三路由楊輔清、黃文金、胡鼎文等率領,攻打已被湘軍鮑超攻陷的皖南寧國,讓鮑超、張運蘭、朱品隆不能增援曾國荃。
太平天國的援軍尚未到達金陵,湘軍這邊就出了大麻煩,這就是可怕的流行傳染病。自六月以來,湘軍中疾疫流行,據曾國藩歷次的奏報,曾國荃軍營中得病的超過萬人;負責進攻浙江方向的左宗棠部生病的足有一半,這還算是輕的;皖南各軍,張運蘭部、朱品隆部以及唐義訓部十人中病了六七個;最嚴重的是鮑超所部,病的竟有上萬人,幾乎人人皆病,每天有數十人死亡。曾國藩后來記述道:
我軍薄雨花臺,未幾疾疫大行,兄病而弟染,朝笑而夕僵,十幕而五不常爨;一夫暴斃,數人送葬,比其返而半殕于途。近縣之藥既罄,乃巨艦連檣,征藥于皖鄂諸省。[2]
湘軍高級將領中,鮑超、楊載福、曾貞干、朱品隆等人一齊患上重病。張運蘭之弟、曾國藩曾認為比張運蘭還會打仗的張運桂已經病死,張運蘭送其弟之遺體到后路的祁門,不料自己竟也隨著病倒。而張運蘭軍幫辦文案的文員,病死達十六人。曾國藩無奈,只好讓張運蘭回籍養病。由于疾疫流行,大大降低了湘軍的戰斗力。皖南戰場,鮑超因病到蕪湖休養,命韋志浚(太平天國降將,韋昌輝之弟)和新由太平天國投降的洪容海(即童容海,降湘軍后改名)守皖南重鎮寧國,但韋志浚也染上了疫病,只得到蕪湖休養,寧國遂被太平軍攻占。這樣,鮑超等部不但無法增援金陵的曾國荃,連自己能否抵擋得住太平軍的進攻,甚至能否生存下去都成了問題。屋漏偏逢連夜雨,這邊湘軍疾疫流行,鎮撫皖北的李續宜又接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曾國藩本想按照從前胡林翼的例子,李續宜回籍治喪后,過幾個月便來安徽繼續主持皖北軍事,捻軍要他鎮壓,時服時叛的苗沛霖也需要李續宜鎮懾。不料李續宜回籍后不久,自己也一病不起,于1863年12月死在湘鄉,這使曾國藩又少了一個得力助手。李續宜回籍,另一個在淮北督師的漕運總督袁甲三也病重不能理事。袁甲三雖非湘系,但與曾國藩關系較好,李續宜要回籍,袁氏又病,淮北對付捻軍的事情還需要曾國藩親自管起來,曾國藩自覺精力不足,更加窮于應付。
諸多不順的事,讓曾國藩內心非常憂煩。他既擔心金陵軍營在太平軍即將到來的援軍攻擊下象江南大營那樣潰敗,又擔心勝利后功高震主,后事難料。因此,又時常有些傷感。他多次囑咐曾國荃和曾貞干要小心從事。
1862年8月23日,在寫給他兩個老弟的信中說:“余寸心憂灼,未嘗少安。一則以弟營與鮑營病者太多,為之心悸;二則各縣禾稼,前傷于旱,繼而蝗蟲陰雨,皆有所損,收成歉薄,各軍勇夫七萬人,難于辦米;三則以秦禍日烈,多(隆阿)公不能遽了,袁(甲三)、李(續宜)皆將去位。長淮南北,千里空虛,天意茫茫,竟不知果有厭亂之期否?觀民心之思治,賊情之渙散,金陵似有可克之機。然古來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外,恒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愿與吾弟兢兢業業,各懷臨深履薄之懼,以冀免于大戾。”[3]曾國荃和曾貞干也曾指望多隆阿會來援。但曾國藩告訴他們,陜西大亂,聽說死者已達四五十萬,“較三江兩湖之劫更巨”,他已經不好意思再奏調多隆阿回來。大股援兵無法指望,就只有靠自己。他告訴兩弟:“身居絕地,只有死中求生之法,且不可專盼多軍,致將卒始因求助而懈弛,后因失望而氣餒也。”
[4]就在湘軍因疫病陷入困境的時候,1862年10月13日,李秀成率大軍來援天京,援軍聲勢浩大,號稱六十萬,湘軍方面的記載說有三十萬。據太平天國史專家茅家琦先生估計,大約在十萬人左右。而湘軍方面在天京一帶的兵力,如果不算水師的話,只有二萬多一點。雙方人數對比過于懸殊。武器裝備方面,由于李秀成的苦心經營,太平軍使用的洋槍洋炮,也超過了湘軍。自李秀成來到這一天起,太平軍東自方山,西至板橋鎮,連營數百座,旗幟如林,把這兩萬湘軍層層包圍起來。
太平軍開到當日,便分東西兩路大舉進攻。李秀成的攻勢十分駭人,據曾國藩奏報,是“洋槍洋炮,子密如雨,兼有開花炮彈,打入營中,驚心動魄”[5]。曾國荃將部隊一分為三,兩部分預防城內太平軍突襲,一部分親自率領抵敵李秀成援軍。湘軍不僅每營都筑有堡壘,而且在整個營盤外又筑了濠和墻。
10月22日,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又率三四萬軍隊來到,戰斗更加激烈。太平軍不僅用槍炮環攻,還開挖地道企圖攻進湘軍的濠墻之內。湘軍極力偵察地道位置,曾國荃還命令在外面濠墻之內再挖、筑濠墻一道,準備萬一太平軍攻破外墻后收縮戰線。曾國藩后來奏報說,這天太平軍用木板當作盾牌沖鋒,象蛇一樣盤旋前進。濠外開花崩炮橫飛入營,烽燧蔽天,流星匝地。太平軍大聲呼喊,帶草填濠,湘軍用長矛擊刺,太平軍前者死亡,后者跟進,不肯退卻。就在22日這天,統帥曾國荃中槍,子彈從右唇打入,從左邊臉穿出,鮮血灑滿了衣襟。幸好打中的不是要害,傷勢不算十分嚴重。假如槍子再偏一點,要了曾國荃的命,戰局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這也算曾家和清政府的運氣。曾國荃雖然僥幸沒死,但是他手下的部將左傳貴、倪桂先后戰死,尤其倪桂是曾國荃手下的得力勇將,可以說湘軍是損失慘重,但是太平軍這一波的攻勢總算頂住了。
10月25日以后,太平軍表面上的攻勢緩了下來,實際上卻在暗挖地道。在這期間,曾國藩費盡心力援助曾國荃。他請駐防揚州的都興阿派五營,派駐蕪湖的王可升所部三營,甚至派了他的護軍四百人,總共三千七百人增援曾國荃。雖然沒有大支隊伍增援,這些兵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11月3日,太平軍挖好了兩條地道,只聽一聲巨響,煙塵蔽天,石、土飛上半空,湘軍營墻被轟塌十余丈。太平軍“萬弩齊發,排炮雷轟,踴躍爭先,呼聲動地”,數千人趁機沖入外墻以內。湘軍一面守住內濠,一面組織反沖鋒。這場慘烈的廝殺持續了一天,太平軍大敗,損失了近萬人,湘軍也傷亡幾百人。
太平軍聲勢雖然大,但大部分軍隊不夠勇敢。經過11月3日這場戰斗后,太平軍不再組織大規模沖鋒,而是另外設法。太平軍在西線引長江水,企圖淹沒斷絕湘軍往來聯絡之路及后勤補給線;東線則專門挖地道以圖再舉。湘軍針鋒相對,在西線高埂處增修小營,又調水師小舢板與陸營相依護,保住了糧路;東線則也挖地道或深溝,一旦與太平軍地道相遇,便灌煙灌臟水,迫使太平軍撤出地道。湘軍還不時主動出擊。
相持到11月26日,天氣已寒,太平軍既無冬衣,糧食也將斷絕,只好撤退。這場驚心動魄的戰斗,整整持續了四十六天。
這一仗對太平天國和湘軍都至關重要。如果李秀成、李世賢能殲滅曾國荃,就象三河之役殲滅李續賓一樣,湘軍必將全面瓦解,因為皖南戰場的湘軍病亡累累,抵擋楊輔清已經非常困難,若李秀成以得勝之師沖向皖南,皖南湘軍肯定經不住雷霆一擊。皖北戰場太平軍若與捻軍聯合,清軍也將無法抵敵。整個清朝和太平天國的對抗局勢都將改觀,甚至中國近代史也可能改寫。退一步,若太平軍能夠擊潰曾國荃,使其不得不在水師配合下撤離天京,那樣也將給湘軍造成極大困難,其形勢可能會像1855年初曾國藩湖口慘敗之后那樣,湘軍的攻勢必將停頓下來,形成雙方對峙的局面。
當時各方面情況都有利于太平天國:兵員占絕對優勢;新式槍炮多;城外援軍和城內守兵可以互相配合,兩面夾擊;湘軍方面孤軍冒進,不象以往那樣有圍城之兵,有打援之兵;湘軍不僅兵員少,而且因疾疫造成巨大困難,每營五百人,能出戰者常常不到二百人。唯一有利于湘軍的,就是因為有水師配合,能保證糧食、彈藥的供應。
就在這種情況下,太平軍還是沒能取得勝利,反而在圍攻戰中損失了幾萬人。這一結果不是偶然的,太平天國的軍隊與湘軍不同。湘軍有一個兵就有一個兵的戰斗力,不能打的、臨陣脫逃的都會被勒令滾蛋,這是湘軍還在湖南境內作戰時就定下的規矩。也是因為糧餉有限,不能養多余的兵。所以湘軍與太平軍對陣時,常以少數對多數。太平軍方面,常常數萬甚至十數萬人,有時甚至幾十萬人,但其中真能作戰的很可能不過只占全部兵力的十分之一,其它部隊都是壯聲勢的。此次金陵會戰,明顯反映了這種不同。軍隊作戰,戰略戰術固然重要(曾國荃孤軍深入,戰略上已輸一籌),但是當關鍵時刻,則是兩軍相遇勇者勝。王闿運在敘述這次戰役時說,太平軍聲勢浩大,“然罕博戰,率恃炮聲相震駭。蓋寇(指太平軍)將驕佚,亦自重其死,又烏合大眾,不知選將,比于初起時衰矣”[6]。這可以說是這次戰役勝負原因的一個最好的注腳。
曾國荃雖然頂住了李秀成的進攻,但也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傷亡五千,將士皮肉幾盡,軍興以來,未有如此之苦戰者”[7]。對曾氏兄弟打擊更大的,是1863年1月7日(同治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幼弟曾貞干病死軍中。當湘軍中流行疾疫時,曾貞干就已經生病,此后時好時壞。李秀成和李世賢大軍來攻時,曾貞干主要負責保三叉河后路糧餉通道,勞累自然過度。大敵當前時勉強支撐,敵退后終于全面崩潰以至一命嗚呼,年僅三十四(周)歲。至此,為了與太平天國作戰,曾國藩已有兩個弟弟喪命。他為幼弟先作挽聯:“英名百戰總成空,淚眼看山河,憐予季保此人民,拓此疆土;慧業多生磨不盡,癡心說因果,望來世再為哲弟,并為勛臣。”三天后又作一副:“大地干戈十二年,舉室效愚忠,自稱家國報恩子;諸兄離散三千里,音書寄涕淚,同哭天涯急難人。”[8]這兩副聯語文筆都不錯,其中“望來世再為哲弟”、“音書寄涕淚”,可以說都是真情流露。
經過這番廝殺,曾國荃雖然僥幸逃過了覆滅的命運,但湘軍已經精疲力竭了,曾國藩想讓曾國荃趁勢以追擊退卻的太平軍為名,退出金陵一帶,曾國荃無論如何也不肯。征求左宗棠意見,左也主張不退兵,曾國藩只好命曾國荃小心防守。又囑其將軍隊分為兩部分,一支稱為“呆兵”,專負責防守金陵大營;一支稱為“活兵”,即機動部隊,可以出營進攻,也可以在營防守。兩支兵可以互換。
1863年3月17日,曾國藩由安慶啟行赴金陵曾國荃營,一路察看池州(今貴池)、蕪湖、金柱關等處營盤,3月24日,抵達曾國荃大營。曾國藩在金陵湘軍營盤及水師考察了十天,見營盤嚴整,士氣亦高,這才放心回安慶。
太平天國方面,李秀成攻湘軍營壘沒有成功,天王洪秀全嚴厲斥責,并命李秀成渡江進攻江北,意在攻江北以緩解天京的圍困,并試圖與原來陳玉成所派遠征西北的陳得才部聯絡。
1863年2月,李秀成率八九萬軍隊渡江北上,沖破清軍李世忠部的防線,輾轉攻占了和州、含山、巢縣,并得到捻軍的呼應。曾國藩已料定太平軍仍沿用“圍魏救趙”的老一套戰術,因此他的策略是只守定安慶、無為、廬州(今合肥)、舒城數處,此外無論太平軍占何地,均可以挽救。太平軍雖攻占了數個城池,但湘軍的對抗也越來越強,曾國藩又調鮑超增援北岸,不久太平軍就陷于缺糧的困境,加上曾國荃加緊對天京的圍困,洪秀全命李秀成回救天京,李秀成只好于5月回師。但在回師途中遭到湘軍和別支清軍的屢次攻擊,尤其再渡長江時遭到太平軍水師的襲擊,損失慘重。掃北之役,太平軍又損失數萬人。而江浙戰場李鴻章、左宗棠又步步進逼,太平軍再也無力發動對金陵湘軍的大規模進攻了。
經過四十六日的苦戰和太平軍李秀成掃北之役,曾國荃終于在金陵站穩了腳跟,而太平天國方面則更加困難了。
選自林乾、遲云飛《曾國藩大傳》,中華書局2024年版,注釋從略,感謝作者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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