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常講的一個詞。那時候她說她的工作是“金針度人”。“金針度人”是一個唐代傳說。說的是天上的織女并沒有把天機云錦送到民間,而是把一根金針送給了一個凡人女子,從此這個凡人女子就可以織出和天機云錦同樣精美的織物。
葉老師大概就曾經得到過織女的金針,所以她一輩子不想做壟斷知識的權威,只想做金針度人的老師。她覺得,普通人與最偉大的古典詩詞之間的距離,主要不是由境界或悟性不夠造成的,而是因為典故、語言、歷史背景、文學理論、詩歌傳統等知識性障礙。講解詩詞的人需要替讀者把這些障礙搬走,讀者就有可能直接感受到古典詩詞的核心。完成這個過程,這根金針就交到了讀者的手中,古典詩詞就成為了普通讀者也可以使用的精神資源。此時講詩的人就可以退隱了,而詩的生命就在讀者身上復活了。
古典詩詞的核心是什么?就是“詩心”。這是一個含混的詞。聽起來有點像在說詩是一個動物,有一顆心臟。如果這顆心沒有了,詩就變成了死的,或者假的。又有一點像在說,詩是每一顆心靈的基本配置,是你的心靈中間本來就有但需要去開啟的部分。這個部分是什么呢?我的老師的老師顧隨先生說得好。他說詩心就是專注無偽之心。他還說,人可以不作詩,不懂詩,但是不能沒有這顆詩心。按照這個邏輯,那么學詩就不是用來當作化妝品的,不是用來“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而是用來讓我們活得像個人的。
那活得像個人又意味著什么呢?我覺得意味著兩點:第一,我們能夠去充分體驗自己的存在,而不是渾渾噩噩,活得像行尸走肉。第二,當遇到困境時,我們可以連接到我們生命內在的資源,而不容易被壓垮。在遭遇饑荒時,一個肉體上的胖子可以支撐更久。在遭遇打擊時,一個心靈上的胖子也可以支撐更久。以前我聽葉嘉瑩老師常說“古典詩詞可以讓人的心靈不死”,她說得很正義凜然,但我覺得有點太夸張。但寫完《九詩心》,因為寫的時候沉浸得很深,我大概就感到了這九個詩人本來每人都快死了,但是靠詩又活過來了,而且每個人都實現了鳳凰涅槃那樣的高水平重生。后來我看到陳國球教授紀念陳世驤先生的一句話,“文學是碎片中的碎片,殘留中的殘留;然而詩心幸存,正是人間的希望”。我很喜歡讀這句話,在很多地方讀過這句話。我覺得確實如此。在時代的風浪中,抓住了詩心,人就能不再飄搖。
從先秦的屈原到明清易代之際的吳梅村九個詩人,但里面沒有李白,也沒有蘇軾。為什么沒有呢?因為每個朝代發一個名額,唐代的名額已經被杜甫用掉了。而且我最關心的問題是詩人的個人生命和時代發生巨大沖突的時候,詩人要怎么做?他們有什么不同于一般人的辦法嗎?所以經歷了北宋滅亡的李清照和經歷了南宋滅亡的文天祥就比蘇軾更值得寫。但寫著寫著我覺得宋朝的這段歷史太沉重了,遇到了一個特別歡樂的歐陽修,就舍不得拿掉。啟明雖然需要,但暗夜也不是永恒。把遇到了好時代的歐陽修寫進去,目的也是為這本書提供一種光明與黑暗對比的縱深感。這樣宋代就占了三個名額,蘇軾下次再說吧。前面說到的屈原、杜甫、歐陽修、李清照、文天祥、吳梅村,再加上陶淵明、曹丕、李陵,就是這本書中的九個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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